日子在一种看似平滑如镜的假象下悄然流逝数日。她依旧深居西苑,多数时辰或对窗独坐,或翻阅书卷,神情疏淡,宛若对院墙外的天地已无半分念想。
西苑的守备看似如常,不算松懈,却也绝非针扎不进。
沈知雪依旧每日无声地计算着巡哨交替的瞬息,观测着云迹风向,如同最耐心的猎手,于蛰伏中等待那必杀一击的绝佳时机。
然而,这一日的午后,这份刻意织就的宁静被骤然撕裂。
起初,只是空气里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原本规律交替的侍卫步履变得匆促密集,远处隐隐传来马蹄踏石的清脆疾响,夹杂着压抑短促的号令,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这些异响混杂在春日慵懒的暖风里,显得格外刺耳。
沈知雪临窗而立,指尖无意识划过冰凉的窗棂,黛眉微蹙,凝神细辨。
此等动静,绝非寻常换防或府内俗务。
出了何事?
她心尖悄然提起,是外界生变?亦或……冲她而来?
未及深想,院门外已传来清晰沉稳的脚步声,不止一人。
旋即,原本守在西苑门口那两名普通侍卫低促行礼声后,脚步声远去,被另外两道截然不同的步伐取代。
那新的脚步声,一者沉厚如山岳,一者轻盈却带着金石般的冷冽,稳稳停在院门处,便如磐石落地,再无声息。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瞬间弥漫开来,将整个西苑牢牢锁住。
沈知雪的心猛地一沉。
这脚步声……她认得。
沈知雪悄步移至门边,并未立刻开启,只透过细微门隙向外望去。
只见院门处,一左一右,如门神般伫立着两道熟悉身影。
左侧男子挺拔冷峻,抱臂而立,目光如鹰隼扫视四方,是秦风。右侧女子劲装利落,身姿笔挺,手按腰间短刃,眼神锐利如冰刃,是朱影。
萧墨渊麾下最得力的左膀右臂,竟齐至来看守她这方小小院落?!
一股冰彻刺骨的危机感瞬间攫住沈知雪!
发生何事?竟需动用他二人亲自看守?这已非监视,而是最高规格的囚禁与掌控!
她指尖微凉,呼吸亦为之一窒。
恰在此时,院门外传来管家恭敬而略显急促的请示声:“秦侍卫,朱侍卫,王爷吩咐的车马仪仗均已齐备,随时可出发,这边……”
“王爷严令,离府期间,西苑由我二人全权辖制,任何人不得进出,违令者,斩。”秦风的声音冷硬如铁,不容半分转圜。
离府?出发?
沈知雪精准捕捉到这两词,心脏骤然紧缩。
“是是是,老奴明白。”管家连声应着,脚步声匆匆远去。
门外重归寂静,唯余风吹叶响,以及那两道如磐石般镇在院门、令人喘不过气的威压身影。
沈知雪背靠冰冷门板,脑中思绪飞转。
萧墨渊离府是要去往何处?竟需动用仪仗,且偏偏在此微妙关头,派秦风和朱影前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又一重针对她的、精心编织的罗网?
她强压下心头惊涛,深吸一口气,努力让面容恢复平静,方轻轻拉开房门。
门轴轻响,秦风与朱影的目光霎时如冷电般射来,充满审视与警惕。
沈知雪脸上适时浮现惊惶与无措,扶着门框,声音微带颤意。
“秦侍卫?朱侍卫?你们这是……府中出了何事?为何……”
朱影上前一步,冷冽目光在她面上一扫,公事公办道。
“王爷有紧急边务,需即刻前往处理,数日内不得回府,特命我二人于此期间,护卫西苑,确保姑娘安危。姑娘若无必要,还请安心于苑内静养,勿要随意走动。”
紧急边务?
沈知雪心头再震,理由冠冕堂皇,可为何如此突兀,还偏生在他以“紫魇”、“无影”之言试探她后?
这一切巧得令人心惊!
她面上努力维持震惊与恰到好处的忧色,“王爷亲赴边关?这……如此突然……可是边关生了巨变?王爷他……”
她语带迟疑,将一个关切主子又不敢多嘴的民女模样演得滴水不漏。
“军国重事,非我等可妄议。”朱影冷声打断,毫无波澜,“王爷令旨,我等唯命是从。姑娘只需牢记,安守苑内,便是对王爷最大的宽慰。”
沈知雪似被噎住,低下头,讷讷道:“是……民女明白了,定不敢给两位添乱。”
她表现得无比顺从,仿佛真被这阵势慑住,乖顺退回房内,轻轻合上门扇。
门扉掩上刹那,她脸上所有怯懦顺从顷刻褪尽,唯余一片冰封的凝重与深切的疑虑。
机会?
表面看来,萧墨渊离府,确是千载良机。
府中无主,纵有秦风和朱影这等高手看守,压力亦远逊于他在府中时那无处不在的威压。若谋划周详,未必寻不到破绽。
但……这机会来得太巧,太急,太像一份精心烹制的毒饵。
前番刚以前朝秘辛敲山震虎,转眼便因“边关急务”抽身离去,更留下最得力的双翼“护卫”她。
可对沈知雪来说,这绝非保护,分明是明晃晃的示警:我看紧你,亦给了你空隙,你动是不动?
简直是一场摆在明面上的请君入瓮。
萧墨渊,你意欲何为?边关之事是真,或仅是你用以试我的幌子?
此后两日,西苑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沈知雪表现得异常安分,每日按时作息、用药、用膳,于院中极小范围内散步,甚至主动减少临窗次数,多是在房内静坐看书或做些简单针线,仿佛真被秦风和朱影彻底镇住,熄了所有心思。
然至第三日下午,这份死寂被一串轻快熟悉的脚步声打破。
“阿雪!阿雪!我来瞧你啦!”萧芷晴嗓音清亮如雀鸟,由远及近。
她似被秦风二人拦了一下,不满嘟囔几句“我只进去看看阿雪,又不带她出去”,很快,院门处传来放行的动静。
沈知雪心念微动,放下书卷,刚起身,房门便被推开。萧芷晴穿着一身娇艳鹅黄春衫,翩然闯入,笑靥明媚。
“公主殿下。”沈知雪敛衽施礼。
“快免礼!”萧芷晴上前拉住她的手,细看她脸色,松了口气。
“气色好多了!我一直想来,二哥偏说要你静养,不许我扰你。”她撇嘴,显然对兄长安排颇有不满。
“王爷是为民女好。”沈知雪温顺应道,引她至窗边榻上坐下。
萧芷晴性子活泼,叽叽喳喳说起府内外新鲜事,又抱怨萧墨渊突然去了边关,连答应她的春日宴都耽搁了,害她好生无聊。
“边关……当真出了紧要事?”沈知雪状似无意,轻声探问,指尖微蜷。
“可不是嘛!”萧芷晴毫无防备,立刻打开话匣。
“听说是北边那些部落又不安分,扣了咱们的商队,闹得挺大。大哥……呃,陛下动怒了,我二哥这才连夜点将去的。”
“唉,盼着早些平息才好,否则二哥又该吃苦了……”她说着,面露真切忧色。
北境部落纠纷……扣押商队……
听来倒似一桩合理的,需亲王急赴的边务。沈知雪的目光落在萧芷晴身上,她神情语气不似作伪,本也不是擅于掩饰之人。
难道……这是真的?
公主所言,似印证了他离府之由,但是……萧墨渊心机深沉,他大可借一桩真实的边关急务,完美掩饰其真实目的。
譬如,试她。
他甚至可能有意让公主知晓并深信他赴边关之事,再借这“不谙世事”的皇妹之口,“无意”透露于她,增其可信,诱她放松警惕,主动行动。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本就是他一贯伎俩。
“王爷文韬武略,定能迅疾平息事端,公主无需过于忧心。”
沈知雪抬眼,柔声宽慰,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仿佛全然信了这番说辞。
“嗯!二哥最是厉害!”萧芷晴用力点头,复又叹气,“只是好些天见不着他,闷得慌。阿雪,你快些好,待二哥回来,我们再去城外别庄小住散心可好?”
“但凭公主吩咐。”沈知雪浅笑应承,心底却寒彻。
送走絮叨满怀期待的萧芷晴,房内重归寂静。
沈知雪独立窗前,望窗外夕阳西沉,余晖暖金,却驱不散她心头冰寒。
公主到来,看似坐实了萧墨渊离府之由,却反令她疑窦更深,更确信此乃精心布局之陷阱。
他予她见一隙“良机”,却在此机周遭布下最锋锐的刃丛。
她几乎可预见,若此刻按捺不住,妄图利用这所谓“守卫空虚”做些什么,等待她的将是何等下场——秦风与朱影的雷霆一击,或还有更多隐于暗处、她尚未察觉的手段。
好一招请君入瓮。
沈知雪缓缓吸气,徐徐吐出,将心中因“良机”而躁动的星火彻底摁灭。
不能动。
至少此刻不能。
萧墨渊既布此局,必有后手。
她须以静制动,看他这出“调虎离山”后,还藏有何等杀招,未得万全把握之前,妄动即自陷罗网。
她返身回书案,重拾那卷未阅完的药草图谱,神色静若止水,仿佛外界风波皆与己无关。
唯那捏着书页、微微泛白的指尖,泄露出心底并非真如表面平静。
然而,就在她决意沉心静气,以不变应万变之际,一场她全然未曾料到的变故,已携雷霆之势迫近——她独独算漏了“论功行赏”这一环。
翌日上午,西苑之外的王府骤然响起一阵庄严肃穆的鼓乐之声,仪仗煊赫,脚步声声铿锵,直朝西苑而来!
沈知雪尚未弄清发生何事,院门已被叩响。秦风与朱影显然早已得讯,并未阻拦。
一名面白无须、身着宫中内侍服制的官员,在一众侍卫太监的簇拥下,手持明黄卷轴,步履沉稳地踏入院中。
“圣旨到——民女阿雪接旨!”
尖细高昂的唱喏声如同惊雷,炸响在西苑寂静的上空。
沈知雪脑中嗡的一声,瞬间空白!
圣旨!
她千算万算,竟完全忘了,栾县之功,护驾之劳,朝廷必有封赏。无论萧墨渊赴边关是真是假,这道圣旨,她避无可避!
她疾步出房,于院中跪伏于地,心头狂跳,耳边嗡嗡作响,只能模糊听到那内侍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民女阿雪,蕙质兰心,于栾县疫中献策出力,惠泽百姓;更于危难之际,舍身护持公主,忠勇可嘉……特赐黄金百两,锦缎五十匹,玉如意一柄……钦此!”
一系列丰厚的赏赐名目宣读完毕,沈知雪刚稍稍缓气,欲谢恩接旨,却听那内侍话音一顿,复又响起,内容却让她如坠冰窟!
“……另,闻你精通医理,心思缜密。特旨:擢升尔为靖亲王随侍医女,赐出入王府之权,随侍王爷左右,悉心照料,不得有误!望尔勤勉尽责,不负皇恩!”
随侍医女、赐出入王府之权、随侍王爷左右?!
这并非荣宠,而是另一道更坚固的无形枷锁!
皇帝金口玉言,将她与萧墨渊彻底捆绑!她不再是可有可无、伺机便可脱身的民女阿雪,而是有名衔、有职司、受皇命、需“随侍王爷左右”的医女!
接旨,意味着她短期内绝无可能离开王府,离开萧墨渊的视线!
抗旨?那是诛九族的大罪!即便她“九族”早已无踪,此刻亦绝无反抗之力。
“民女……阿雪……”她喉咙发紧,指尖深掐入掌心,借那刺痛维持最后一丝清醒,终是深深叩首下去,声音艰涩却清晰,“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内侍将圣旨交付于她手中,那明黄的卷轴此刻重逾千斤,烫得她手心灼痛。
宣旨队伍浩浩荡荡离去,西苑重归寂静。秦风与朱影依旧镇守门外,仿佛一切未变。
沈知雪捧着那卷圣旨,缓缓站起身,阳光照在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却暖不透半分寒意。
进退维谷。
萧墨渊是何时上书请旨的……是离府前便算准了这一步?这道圣旨,彻底断了她的后路,将她牢牢钉死在这靖亲王府之中。
猎手不仅布下了饵,更悄然收紧了笼门。
而她,竟浑然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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