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靖王府高墙内悄然流转，距离上元节那场风波已过去数日。
沈知雪颈侧的伤痕渐淡，结了一层浅粉色的痂，在太医的精心调理和她自身刻意维持的“虚弱”下，伤势正“缓慢”而“符合预期”地好转。
她依旧被“保护”在西苑，活动范围有限，大多时候只在自己的房间里静养，或是在侍女陪同下，于苑内那方小小的庭院中散散步，看看日渐回暖的枝头冒出的新芽。
但神情总是带着几分病后的恹恹与疏离，仿佛还未从那日的惊吓中完全恢复。
萧墨渊似乎也变得“清闲”起来，至少，他来西苑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有时是过来询问太医她的伤势恢复情况，有时是恰好路过，进来看看，问几句饮食起居，态度一如既往的平淡，甚至称得上温和，但那温和之下潜藏的审视，沈知雪却能清晰地感知到。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暖融融地洒在庭院中。
沈知雪披着一件浅碧色的软毛织锦披风，坐在一株初绽的白玉兰树下看书，长睫低垂，侧影安静得如同一幅画。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无需回头，她便知道是谁来了，那冷冽的松木气息已先一步弥漫开来。
她放下书卷，起身，敛衽行礼：“王爷。”
“不必多礼。”
萧墨渊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常服，和之前的冷峻相比，倒是多了几分闲适。他目光掠过石桌上那本摊开的药草图谱，语气随意。
“看来身子是好些了，都有精神看这些。”
“整日躺着也是无趣，随便翻翻，打发时间罢了。”沈知雪低声回道，姿态恭顺。
萧墨渊在石桌另一侧坐下，目光扫过棋盘：“会下棋吗？”
沈知雪心中微凛，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赧然与惶恐：“民女愚钝，只略懂一点皮毛，不敢在王爷面前献丑。”
“无妨，本王今日也无甚要事，手谈一局，打发时间正好。”
萧墨渊语气不容拒绝，已有侍女迅速上前，将棋盘摆好，黑白两色玉子置于一旁。
沈知雪无法，只得在他对面小心翼翼坐下，执起黑子。
棋局初始，沈知雪落子极为谨慎缓慢，每一步都显得犹豫不决，甚至有些笨拙，完全符合一个“略懂皮毛”的初学者形象。
萧墨渊则显得心不在焉，落子如飞，似乎真的只是随意消遣。
然而，十几手过后，棋局渐渐铺开。
萧墨渊的速度慢了下来，他拈着一枚白子，并未立刻落下，目光看似盯着棋盘，口中却似闲聊般开口道。
“说起来，当日将你从云州带来京城，你是否心中怨怼？”
沈知雪正捏着一枚黑子，闻言指尖微微一颤，棋子险些掉落。
她连忙稳住手，将棋子落在一個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低声道。
“王爷言重了。您救民女于危难，又给予容身之所，民女感激不尽，岂敢有怨怼之心。”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完全符合一个感恩戴德的民女身份。
“云州那次刺杀，虽看似寻常匪类，但其行动之果断，撤离之迅速，倒也并非全然乌合之众。”
萧墨渊仿佛没听到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白子“啪”一声落下，隐隐形成对黑棋一小片区域的合围之势。
“本王当时便觉得有些意思。将你带来京城，一是为确保安全，二来……”
他顿了顿，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也是觉得，你或许与京城某些事，有些未尽的缘分。”
沈知雪心跳加速，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棋盘上，手指犹豫地在一个无关紧要处落下一子，仿佛被他的话扰乱了心神。
“民女……民女不知王爷深意……”
萧墨渊并不追问，转而道：“相较于云州那伙人，栾县官道上那批刺客，才是真正的训练有素，狠辣果决。尤其是那淬毒的兵器和暗器，刁钻至极，防不胜防。”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冷冽的寒意，“若非朱影他们拼死抵挡，后果不堪设想。”
他提到“淬毒的兵器暗器”时，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沈知雪放在膝上的手。沈知雪下意识地将手缩回袖中，指尖微微冰凉。
“王爷洪福齐天，公主殿下亦有上天庇佑。”她低声说道，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
“你可知道，那伙刺客是什么来历？”萧墨渊忽然问道，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她。
沈知雪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惊恐与茫然：“民女……民女不知！当时情形混乱，民女只顾着保护公主，吓得魂飞魄散，哪里……哪里还顾得上看那些……”
她的反应毫无破绽。萧墨渊静静看了她片刻，缓缓收回目光，拈起一枚棋子，在指尖摩挲着，语气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他们来自一个本该随着前朝覆灭而彻底消失的组织——紫魇。”
“紫魇……”
沈知雪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脸上适时地露出困惑与畏惧交织的神情，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令人恐惧的名字。
“据零星记载和前朝档案，紫魇是前朝一暗卫组织，同另外两个组织由一人直接统领，此人代号‘无影’。”
萧墨渊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无人知其相貌，无人晓其年龄，甚至……无人能确定，其是男是女。只知对方行事狠绝，莫测高深。”
萧墨渊顿了顿，将手中那枚白子轻轻落下，这一步，看似平常，却隐隐截断了黑棋一条尚未成形的气脉。
然后，他抬眸，目光再次聚焦在沈知雪脸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最深处的秘密。
“你说，”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耳语，却重如千钧，“这位‘无影’，是否还活着？”
“王、王爷！此等前朝秘辛，事关重大……民女……民女一介草民，见识短浅，怎敢……怎敢妄加揣测！王爷自有圣断宏图，民女……民女万万不敢擅自干涉逾矩！”
她的反应，是一个普通女子听到这种皇家秘闻、并被询问意见时最正常不过的反应——恐惧、避讳、不敢置喙。
萧墨渊看着她吓得如同风中落叶般瑟瑟发抖的模样，沉默了良久。
棋盘上的杀机悄然隐匿，周遭只剩下风吹过新叶的沙沙声，以及她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
半晌，他才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似是而非的安抚。
“无妨，本王也只是……随口与你聊聊罢了，看来是吓到你了。”
他站起身，拂了拂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你好生歇着吧，这局棋，改日再下。”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负手离去，留下沈知雪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仿佛真的被那骇人听闻的话题吓得失了魂。
直到那冷冽的松木气息彻底消失在院门之外，沈知雪才缓缓地抬起头，望向萧墨渊离去的方向。
此刻，她眼中哪还有半分惊恐，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几乎要凝结的寒意和警惕。
他到底在怀疑什么？
又为何突然提起这个湮灭已久的名字？是试探，还是……他已经掌握了某些线索？
无数的疑问在脑中翻腾，让她脊背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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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烛火通明。
萧墨渊负手立于窗前，窗外暮色渐合。
秦风与朱影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王爷。”两人齐声低唤。
“说。”萧墨渊并未回头。
朱影率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关于‘无影’的线索，属下等翻遍了所有能接触到的前朝密档和卷宗，记载确实寥寥且相互矛盾。”
“有称其‘身形魁梧，声若洪钟’，当为男性；亦有秘录提及其‘身姿曼妙，精通音律，疑为女子’。”
“更有传言，其精通易容缩骨之术，可男可女，可老可少，从无定形，真正知其面目者，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之后，秦风接着禀报，语气略显凝重：“另外，您之前吩咐彻查的关于‘阿雪’的户籍档案，有结果了。”
“讲。”
“我们的人根据档案记录，找到了其原籍所在地，进行了暗访。当地确实曾有一户沈姓人家，有一女名唤阿雪，但其人……”
秦风顿了顿，“其人在三年前的一场时疫中，便已病故。坟茔尚在，邻里多位老人都可作证。”
空气骤然变得凝滞。
一个本该在三年前就死去的人，如今却活生生地出现在王府之中。
萧墨渊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下，他的面容半明半暗，眸中情绪深不见底，唇角却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笃定的弧度。
“病故了？”他轻声重复，语气听不出喜怒，“果然如此。”
他踱步至书案前，指尖划过光滑的桌面。
“云州遇刺，栾县紫魇再现，一个本该死去的‘阿雪’……”他低声沉吟，每一个词都仿佛带着冰冷的重量，“这潭水，比本王想的还要深。”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看向秦风与朱影。
“无论这个‘无影’是人是鬼，是男是女，既然对方的手已经伸到了本王面前……”
萧墨渊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那么，就先把这伸出来的‘手’，牢牢钉住。”
“王爷是想……”秦风眼中精光一闪。
“鱼儿已经若隐若现，岂有不再下饵的道理？”萧墨渊语气淡漠，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
“继续盯紧西苑，一丝一毫的异动都不要放过，另外……”
他微微停顿，眼中掠过一丝算计的光芒。
“是时候，给她一个不得不再次‘动起来’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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