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墨渊的话语，如同冰锥骤降，精准地刺穿了沈知雪层层叠叠的伪装，将她最深的秘密暴露在凛冽的夜风之中。
“无影首领”。
四个字，清晰冷冽，敲碎了最后一丝侥幸与自欺。
巨大的冲击让她脑中嗡鸣，周身剧痛都仿佛短暂麻痹。
他知道了……他竟早已洞悉一切。
那些看似随意的探问，关怀的举动，甚至是巧合的变故……原来皆是试探，皆是罗网！自己犹如困兽，所有的挣扎都在猎人的预料之中。
极致的震惊与一种被彻底看穿、玩弄于股掌的屈辱过后，反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麻木与平静。
既然伪装已被彻底撕破，再强撑下去，不过是徒增笑柄。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撕裂的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也强行凝聚起她涣散的神智。
沈知雪用那柄深深插入泥土的短刃支撑着，极其缓慢又摇摇晃晃地，重新站直了身体。
血迹与污泥覆盖下的脸庞，虽苍白如纸，却再无半分“阿雪”的怯懦与惶恐，只剩下一种历经血火淬炼后的冰冷与桀骜。
她抬手，用还算干净的腕内侧，胡乱擦去糊住眼睛的血污，露出一双清冽如寒潭、锐利如鹰隼的眸子，直直地望向萧墨渊。
“你……”她的声音因力竭和伤痛而嘶哑不堪，却异常平稳，带着褪去所有伪装后的清冷本音，“何时知晓的？”
萧墨渊静立原地，墨色的眼眸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深不见底。
对于她这几乎是默认的反应，他似乎并不意外，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弧度，那弧度里掺杂着洞察一切的了然，以及……一种发现意料之外猎物的、冰冷的兴奋。
“并无特别的契机。”他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目光却如解剖刀般精准地落在她身上，“只是零星线索堆积，与平日观察相互印证，便得了答案。”
“云州刺客，来得突兀，去得干脆，偏偏将你‘恰到好处’地送至本王麾下。”
“栾县官道，紫魇再现，手段狠辣刁钻，那支淬毒弩箭更是计算精妙，若非你‘舍身’一挡，晴儿绝无生还可能。这‘巧合’，未免太多。”
他缓步上前，距离拉近，那无形的压迫感愈发沉重。
“你‘兄长’的户籍，做得尚可，但三年前一场时疫便抹去所有存在痕迹，未免太过干净，细细探查，总能找到刮擦修改的蛛丝马迹。”
他的目光掠过她耳后与脖颈交接处的肌肤，那里比寻常女子更要白皙薄脆一些，甚至能看到极细微的、不同于周围肤理的浅淡痕迹。
“常年易容，即便手法再高明，药水再神奇，对皮肉的侵蚀终难完全避免。这一小片肌肤，总比别处更脆弱，更苍白些。”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敲打在沈知雪的心上，“平日你总是低眉顺目，发髻遮掩，倒是难以察觉。但只要稍加留意，并非无迹可寻。”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对上她的眼睛，那里面仿佛洞悉了一切。
“其他的……譬如你对药理的精通远超常人，遇事时远超寻常女子的冷静，偶尔流露出的、与身份不符的眼神……还需要本王一一列举吗？”
他轻轻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意味，但那叹息之下，是难以掩饰的探究与兴奋。
“本王原以为，至多不过是捞到一条有秘密的小鱼，却万万没想到……”
他的目光再次上下扫视着她浴血却挺直的身影，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件意外获得的稀世珍宝，尽管这件珍宝布满裂痕，染满血污。
“钓上来的，竟是足以震动暗潮的巨鳌。无影首领，当真让本王惊讶至极。”
沈知雪，或者说无影，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原来破绽早已无处不在，只是她自以为隐藏得够好。
“所以，”她哑声开口，带着一丝嘲讽，“王爷布下这天罗地网，甚至不惜以自身离府为饵逼我现形，就是为了确认我的身份？”
“如今确认了，王爷待如何？将我缚送朝廷，换取一份剿灭前朝余孽的大功？”
萧墨渊闻言，却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功勋？本王需要那份功勋吗？”他反问道，语气里是绝对的自信与淡漠，“将你交出去，于本王有何益处？得到一个已无爪牙的虚名？更何况……”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当真以为，离了本王，离了靖王府，你还能有什么‘清净生活’可言？”
“无影这个代号本身，就是天下间最大的麻烦。无论你逃到哪里，过去的一切都会如影随形。”
“皇帝的封赏已下，你是靖亲王的随侍医女，圣旨金口玉言，天下皆知。你此刻若消失，便是抗旨不遵，天涯海角，亦会遭到无穷无尽的追捕。”
“这京城，你以为你还离得开吗？”
他的话，如同冰冷的锁链，一条条缠绕上来，将她所有的退路都堵死，将她所有的侥幸都击碎。
萧墨渊看得无比透彻，将她此刻的处境剖析得鲜血淋漓。
沈知雪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从她身份暴露的那一刻起，从那道圣旨降下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无处可逃。
所谓的自由，早已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
“那你待如何？”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却又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合作。”萧墨渊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
“合作？”无影眼中闪过讥诮，“王爷与我？一个当朝亲王，一个前朝余孽？谈合作？”
“为何不可？”萧墨渊神色不变，“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你的身份是麻烦，但也是利器。前朝所留下的部分情报网络、隐秘的渠道，即便你脱离多年，想必也仍知晓一二。而这些……正是本王需要的。”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本王身处漩涡中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需要一双能替我看清最黑暗处敌人的眼睛，需要一把能替我处理那些见不得光之事的刀。”
“而你，无影首领，无疑是这天底下最合适的人选。”
“作为回报，”他继续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本王可以给你一个新的、绝对安全的身份，让你彻底摆脱‘无影’的过往纠缠。”
“靖王府将是你的庇护所，只要你有价值，本王便可保你性命无虞，甚至……可以给你一定程度的‘自由’，当然，是在本王的掌控之下。这远比你自己亡命天涯，朝不保夕要强得多。”
沈知雪沉默地听着，心中飞快权衡。
他给出的条件，残酷而真实。
合作，意味着失去自由，成为他手中的刀，受他驱使。
拒绝，则意味着立刻面对眼前这支精锐的绞杀，即便侥幸逃脱，日后也将永无宁日。
这是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
她抬起眼，直视着萧墨渊：“我可以为你做事，但我有条件。”
“说。”萧墨渊似乎早有所料。
“第一，我并非你的奴仆。既要谈合作，那便无主从之分。具体事务，我有权根据情势判断。”
“第二，我需要独立的住处和一定的自主权，而非被囚于西苑。你的人可以监视，但不得干涉我的日常。”
萧墨渊静静地听着，并未立刻回答，只有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可以，本王允你。但前提是，你的价值，必须配得上你提出的条件。本王的麾下，不养无用之人。”
他顿了顿，忽然问道：“对了，据所有与前朝相关的卷宗记载，都只提及其首领代号‘无影’，无人知晓其名姓。”
“那么现在，本王该如何称呼你？你的真名是什么？”
沈知雪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沈知雪。”
“沈知雪……”萧墨渊低声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品味这个名字的含义，“很好，沈知雪，记住你今天的承诺。”
他的答应干脆得甚至让她有些意外，但那双眼睛里的冰冷与算计告诉她，这一切都仍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好。”沈知雪不再多言，干脆利落地应下。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眼前这个男人，便彻底捆绑在了一条船上，前途未卜。
强撑的意志终于到了极限，剧烈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弱如同潮水般涌来。
沈知雪的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向前软倒，可预期的冰冷地面并未到来。
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揽住了她下坠的身体，避免了她摔倒在污血尘土之中。
萧墨渊扶着她，入手处是冰冷的衣料和温热的血液。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昏迷过去、脸色苍白如纸的女子，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秦风。”
“属下在。”秦风立刻上前。
“带回府中，用最好的药，务必保住她的性命。”
“是！”
萧墨渊将昏迷的沈知雪交给快步上前的朱影，最后看了一眼那柄依旧插在泥土中的、泛着幽蓝光泽的短刃。
接着转身，墨色大氅在渐起的晨风中扬起，走向那巍峨的京城。
天色将明，黑暗与光明正在天际交割。一场以性命与自由为注的博弈，才刚刚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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