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在四人悄无声息的回归中逐渐明朗,靖王府的书房却仿佛仍笼罩在地底那场惊心动魄较量的阴影之下。
尘土与硝烟的气息尚未散尽,更沉重的是对玄玦那毁灭性计划的清晰认知。
萧墨渊接过侍从奉上的茶,指尖冰凉,声音因身体耗损与精神紧绷而沙哑。
“地火机关……竟真存于世间,更险些为其所用……北邙山若崩,京城震动,苍生何辜?”
沈知雪沉默地处理着自己手臂上被碎石划开的伤口,眼神沉静如深潭,却暗藏波澜。
“机关之巨,非数载之功可成。玄玦所谋,绝非寻常复仇,而是……彻底的倾覆,不留余地。”
一旁的秦风连连点头,但看着萧墨渊虎口处依旧渗血的裂痕与微颤的手,忧色溢于言表。
“王爷,您的伤……”
“皮外伤,无碍,那——。”
“伤口若不妥善处理,易入风邪,于运功有碍。”
萧墨渊话音未落,沈知雪便已放下手中的药瓶走了过来,后又转向秦风,“劳烦取清水、金疮药与干净布条来。”
秦风见状愣了愣,随后在朱影的暗示下才应声而去。
萧墨渊对此本想再拒,但对上她清冽却坚定的目光,终是将已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默默伸出了手。
她的手势极稳,微凉的指尖小心托住他宽厚的手掌,先以沾湿的软布拭去周围的血污与尘土。
动作也专注而轻柔,呼吸轻缓,垂下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书房内一时只闻灯花轻微的哔剥声。
萧墨渊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那专注的神情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底翻涌的焦躁与杀意。
虎口处传来药膏清凉的触感,继而是一阵轻微的刺痛,他肌肉本能地绷紧了一瞬。
“忍一下。”她低语,声音几乎如气音,手下动作却更快了几分,将药膏均匀涂开。
随后,她利落地撕下一条干净的白布,仔细缠绕在他的虎口上,打了一个牢固舒适的结。
整个过程,她一言未发,包扎完收手时,她的指尖轻轻擦过他的掌心,带来一丝极细微的颤栗。
“多谢。”他声音依旧沙哑,却缓和了些许。
沈知雪只是微微颔首,退回原位,重新拿起自己的药瓶,仿佛方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萧墨渊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包扎妥帖的布条,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微凉的触感和极淡的药香。
他眉宇间的寒霜未化,但那份惊怒与急迫似乎寻到了一个短暂的锚点。
“机关已毁,玄玦必知事败。他会更警惕,也可能……更疯狂,我们必须更快。”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如鹰隼般投向皇宫方向,“陛下的病……不能再拖了。”
“你是怀疑,陛下之疾,亦与此獠有关?”沈知雪冷言道。
“玄玦手段诡谲莫测,既能驱地火,控人心,陛下常年抱恙……”萧墨渊语意未尽,但那份惊怒与急迫已如实质般压在每个人心头。
朱影声音低沉响起:“王爷,是否即刻密奏陛下,加强宫禁,彻查太医院?”
“不可。”萧墨渊断然否决。
“地火之事牵扯过巨,易引发朝野恐慌。无铁证而指摘宫禁与太医署,非但无人采信,更会逼得幕后黑手鋌而走险,皇兄安危谁人能负?”
之后他的目光沉沉锁住沈知雪,“当务之急,是证据。找到他下毒的铁证,以及……解药。”
沈知雪颔首,语气平静却坚定:“需陛下近日药渣、膳食单、熏香及贴身器物样本。若能近观气色,乃至请脉,把握更大。”
萧墨渊沉吟片刻,指节轻叩桌面:“样本之事,本王设法通过皇后暗中筹措。至于近身……”
不久后,他眼中闪过一丝果决,“太后前次对你颇为赞许,可再借太后凤体欠安之名召你入宫,届时,见机行事。”
“明白。”沈知雪应下。
宫阙重重,杀机四伏,她早已习惯。
众人即刻行动。
萧墨渊密信送出,秦风、朱影调动力量外围追查,沈知雪则埋首于她的毒经秘录之中,灯火彻夜未熄。
傍晚,皇后密信与药渣、膳食清单送至。
沈知雪于灯下细细查验,神情专注至极致。良久,她抬眸,眼中疑云更甚:“药膳皆属温平补益之选,按理陛下不应至此境地。”
“不是毒?”萧墨渊心下一沉。
“未必。”沈知雪指尖划过药材,“极高明之下毒,往往无形。或借药性相克,潜移默化;或假熏香、器物、衣袍,长期微量渗透,难以察觉。”
她目光落在那张写满诡异符文的纸上,“最终答案,或仍在此间。玄玦急于破译,此物必是关键,然破解需时,陛下龙体恐难久待。”
“明日,本王便请旨,借太后之名,召你入宫。”萧墨渊决断道,“宫中险恶,步步惊心,万事谨慎。若得太后信重,或有一线之机。”
“是。”沈知雪敛目。
那朱红宫墙,是比任何战场都更复杂的迷宫。
——
翌日,马车再入宫闱。
慈宁宫内,气氛较上次更为凝肃。
太后凤颜倦怠,忧色难掩,邵阳公主萧芷晴亦在旁,见沈知雪至,眼中关切与忧虑交织。
“臣女沈知雪,叩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叩见公主殿下。”
“起来吧。”太后声音透着疲惫,“哀家这身子……唉,又劳你跑一趟。”
“母后定是忧心皇兄所致。”萧芷晴轻声劝慰,语带哽咽。随即又转头向沈知雪说道:“阿雪,你快来给她看看。”
“是。”沈知雪上前请脉,感知愈发细致。
太后脉象确显忧思劳神,心血亏耗,然其下似有一丝极微滞涩,与她所知某种扰神药物特征隐隐相合……她心下凛然,不敢妄断,只恭谨回禀。
“娘娘乃思虑过甚,心脾两虚,神不安舍。除药石外,万望静心颐养,勿再过度伤神。”
太后深深看她一眼,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恰在此时,殿外通传声起:“陛下驾到——!”
殿内气氛骤然一紧,宫人屏息垂首。
沈知雪随众恭退一侧。
天子萧景宸在仪仗簇拥下步入殿内,明黄龙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清癯,身形亦显单薄,然每一步踏出,皆带着沉凝如山的威仪。
那双深邃眼眸,虽因久病而略失光彩,但淡淡扫视间,依旧透着洞察一切的锐利与不容置疑的帝王之气,令人心生敬畏,不敢直视。
“儿臣给母后请安。”声音温和,却自有千钧之力。
“皇帝快坐。”太后忙道,心疼之色溢于言表,“脸色怎么又差了?”
“老样子了,母后无需过多挂怀。”萧景宸落座,接过参茶未饮,只暖着手,目光掠过殿内陌生的沈知雪,带着一丝淡淡的询问:“这位是?”
不等萧墨渊回话,萧芷晴已抢着开口,语气带着些许娇嗔。
“皇兄您忘了?这就是前阵子在栾县立了大功,救了我和好多百姓,还帮二哥查案的那位阿雪啊!您不是还特意下旨,让她留在二哥身边当随侍医女了吗?母后近日凤体不适,也是召她来瞧瞧的。”
她语速轻快,巧妙地将沈知雪的功劳与现状点明。
皇帝经这一提,似才想起,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恍然和极浅的笑意。
“原是栾县之功臣,朕政务繁忙,一时未曾记起。阿雪姑娘,近前些让朕瞧瞧。”
他语气平和,带着一份居于九重之上的、自然而然的审视。
沈知雪依言上前两步,再次敛衽行礼,垂首恭立:“臣女阿雪,叩见陛下。栾县之事,乃臣女本分,不敢居功。”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似是打量,随即转向萧墨渊,语气转为关切。
“墨渊,北境黑山峪之事,朕已览过军报。你处置得极为迅捷妥当,未使鞑靼蛮族扩大战果,稳定了军心民心,朕心甚慰。”
他虽病体支离,但谈及国事,眼神却依旧清明锐利。
萧墨渊躬身,言辞恳切:“臣弟分内之责,不敢言功。此番鞑靼偷袭时机与手段皆颇为蹊跷,臣弟怀疑并非单纯劫掠,已加派人手严查边境动向及各部族异动,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叫宵小之辈再有机可乘,危及北境安宁。”
皇帝闻言,苍白的面容上露出赞许与倚重之色:“有你坐镇兵部,统筹全局,朕方能安心静养。只是……”
他话锋微转,带上一丝不容错辨的关怀,“闻你昨日又为公务忙至深夜?国之柱石,亦需珍重自身,朕已如此,你若再耗损过甚,叫朕与母后如何心安?”
萧墨渊神色一肃,拱手道:“谢皇兄关怀厚爱,臣弟谨记于心。然边境不宁,臣弟寝食难安,惟愿竭尽全力,为皇兄分忧,保我朝社稷安稳。”
兄弟二人这番对话,既关乎国家军政大事,又流淌着手足情深,听得太后微微颔首,眼中忧虑稍缓。
沈知雪静立一旁,心神却高度凝聚。
皇帝踏入殿门时,那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梦魂枝之气,再次被她敏锐捕捉!且比上次更清晰一分!陛下眉宇间那深藏的、超越寻常病弱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涣散,与她所知梦魂枝长期侵蚀之状更为吻合!
时机稍纵即逝!
就在皇帝与萧墨渊语毕,略显疲态,以手支额,龙袍袖口随之微微滑落少许之际——
沈知雪抓住众人注意力稍缓的刹那,上前一步,对太后柔声道:“太后娘娘,陛下似气虚甚重,臣女有一自配凝神丸,用料极为温和,或可暂缓圣疲,助益精神……”她言语关切,神情恳切。
言罢,她似欲从袖中取物,脚下却极轻微地一绊,身体微向前倾,宽大袖口“不经意”地拂过了皇帝刚刚放下的手腕!
指尖于袖底绝妙掩护下,以肉眼难辨之速,在那疑似毒斑处一触即收!
触感微凉,皮下那点异样的硬韧感确然无疑!
皇帝手腕下意识一缩,目光骤凝,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微讶与帝王的审视落于她身。
“嗯?”一声轻哼,虽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威压。
总管大太监立时尖声呵斥:“大胆!御前失仪,冲撞圣驾,该当何罪!”
沈知雪即刻跪伏,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惧:“臣女该死!只是心忧圣体,一时失足,惊扰陛下天威,求陛下、太后娘娘恕罪!”
“哎呀!你这老奴好大声势!”萧芷晴几乎立刻出声,带着不满与维护,“没见阿雪是关心皇兄吗?她又不是故意的!不过是没站稳罢了!皇兄您说是不是?她可是立过功的!”
她转向皇帝,语气娇憨却立场鲜明地为沈知雪辩解。
萧墨渊亦同步上前一步,拱手沉声道:“皇兄息怒。阿雪确乃无心之失。她久在宫外,不似宫中之人熟稔礼仪,然其医术与忠心,臣弟愿以性命担保。方才其所言凝神丸,臣弟于公务繁巨、精神耗损时亦曾试用,确有其效,方才冒昧提及,亦是盼对皇兄龙体有所助益。”
他言语间既请罪,又解释,不断强调沈知雪的价值与可靠性,将一场失仪之过悄然转化为忠心的表现。
太后见状,亦顺势温言道:“皇帝,晴儿和墨渊说得在理。这丫头也是一片赤诚,念在她于国有功,又于哀家调理有心,便饶她这回无心之过吧。”
皇帝深邃的目光掠过跪地的沈知雪,又扫过出言维护的弟弟妹妹,那锐利的审视渐渐化为一丝淡淡的无奈与疲惫。
他缓缓摆了摆手,声音恢复平稳:“既母后与你们都如此说,便罢了。起来吧。朕之汤药,一向由太医精心斟酌,你的心意,朕知道了。”
他虽未接受药丸,但并未深究,显是认可了众人的说情。
“谢陛下隆恩!谢太后娘娘、公主殿下、王爷恩典!”沈知雪再次叩首,方才起身,垂首恭退至殿外廊下,全程姿态谦卑柔顺。
背对大殿的刹那,她方能细微地调整呼吸,掌心已是湿冷一片。
方才那电光火石间的冒险接触,已足够她确认——皇帝手腕内侧那片青灰,绝非寻常,九成是“缠丝”之毒深植之兆!
毒源……极大可能便藏于那日复一日的宫廷熏香,或天子贴身的衣囊之中!
她立于汉白玉廊下,阳光炽烈,却照不透心底汹涌的惊涛与彻骨寒意。
玄玦的阴影,竟已如此深入地笼罩了龙庭,无声无息地缠绕于九五之尊的腕间!
而方才萧墨渊与萧芷晴毫不迟疑的维护,虽解她一时之困,却也将她更深地卷入了这漩涡中心。
前路,愈发诡谲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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