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雪立于慈宁宫外的汉白玉廊下，初夏的阳光透过雕花廊窗，在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
然而她周身却泛着冰冷的寒意，方才指尖那短暂的、令人心悸的触感——皇帝腕间皮下那点异样的硬韧，如同烙印般清晰。
缠丝之毒是南疆秘传，无色无味，需长期微量渗透，逐步侵蚀神智，损耗元气，最终令人缠绵病榻，衰弱而亡。
症状与皇帝如今的情况，吻合得令人心惊。
毒源在何处？熏香？衣物？还是……每日入口的汤药？太医署是否已被渗透？
无数疑问在她脑中飞速盘旋，每一个都可能指向一个盘根错节、深不见底的阴谋网络。
殿内，皇帝似乎又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细碎的步伐渐行渐远。
萧芷晴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也很快出来，见到沈知雪，立刻快步上前。
“阿雪，没事吧？刚才可吓死我了！”她拉着沈知雪的手，心有余悸，“都怪那老奴才大惊小怪！皇兄也没真生气，你别往心里去。”
沈知雪敛去眼中所有情绪，微微屈膝：“臣女无事，谢公主殿下方才出言维护。”
若非萧芷晴和萧墨渊及时开口，方才那“御前失仪”的罪名可大可小。
“跟我还客气什么！”萧芷晴嗔怪道，随即又压低声音，眼中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忧虑，“陛下他……真的只是劳累过度吗？我总觉得他这次病得……特别久，也特别重。”
连天真烂漫的公主都察觉到了异常，可见皇帝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沈知雪心中微紧，面上却只能安慰道：“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定会康复的。公主殿下也需放宽心，保重自己。”
萧芷晴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亲自送她出内宫门。直至看到等候在外的秦风与那队显眼的黑甲卫，她才停下脚步，又叮嘱了几句，目送马车离去。
马车驶离皇城，车厢内只剩下沈知雪一人。她靠在车壁上，闭上眼，将所有线索在脑中细细梳理。
回到靖王府，萧墨渊尚未归来，显然仍在宫中与大臣们商议北境军务。
沈知雪径直回到听雪轩，将自己关于“缠丝”之毒的所有记忆和记载再次翻出，仔细研读，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指向毒源的细节。
“缠丝……性极隐，需长期沾染……常混于熏香、染于织物，或溶于特定汤引……”她指尖划过泛黄纸页上的小字，目光锐利，“中毒者初期倦怠乏力，精神不济，渐至心神涣散，腕内侧现青灰斑点，触之微硬……”
全都对上了。
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如何证实？如何找到具体的毒源？
直接查验皇帝的日常用品难如登天。必须从外围入手，或者……等待对方露出马脚。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时，萧墨渊才带着一身疲惫返回王府。
他径直来到听雪轩，挥退左右。
“宫中情况如何？”沈知雪为他斟上一杯热茶。
萧墨渊揉了揉眉心，语气沉重：“北境之事暂且压下，已增派兵力严加防范，但陛下……”他顿了顿，声音压低。
“在武英殿时，他听着朝议，竟有片刻失神……虽极力掩饰，但……不容乐观，你今日上前试探，可有所发现？”
沈知雪沉默片刻，将今日的发现和自己的判断冷静道出：“陛下所中之毒，应是‘缠丝’。毒源极大可能藏于日常熏香或贴身衣物之中。太医院……恐不可全信。”
萧墨渊握着茶杯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泛白，眼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却又被他强行压下，化为深不见底的寒潭。“‘缠丝’……果然如此。”他深吸一口气，“你可有把握确认具体毒源？”
“难。”沈知雪摇头，“需接触到陛下日常所用之物，但宫中耳目众多，极易打草惊蛇。”
“本王明白。”萧墨渊眼神冰冷，“此事不能急。必须一击即中，否则后患无穷。”他沉吟片刻，“本王明日会设法让皇后娘娘更隐秘地收集一些陛下寝殿的香灰、以及更换下来的旧衣角料。你……可能从中辨出？”
“可一试。”沈知雪颔首，“‘缠丝’虽隐，但若长期使用，必会留下极细微的痕迹。只是需要时间，也需要……运气。”
“好。”萧墨渊点头，“此事交由你。需要什么，直接告诉秦风。”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挺拔却透着一丝孤寂的沉重，“玄玦……他的手，伸得太长了。”
接下来的两日，靖王府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
皇后那边果然设法送来了一些极其隐秘的样本——一小包混合的香灰，以及几片几乎看不出原状的、来自皇帝旧衣内衬的极小的布角。
沈知雪将自己关在听雪轩的偏房内，动用了一切可用的手段：水浸、火燎、药液萃取、细嗅慢辨……她甚至动用了一种极为珍稀的、能显影微量毒物的药粉。
过程缓慢而枯燥，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准的判断。
萧墨渊没有来打扰她，只是每日会让秦风来询问一次进展，并确保她所需之物一应俱全。
直到第二日深夜，沈知雪眼中终于掠过一丝锐光。
在那片颜色最深、似乎使用最久的衣角布料上，经过特殊药液的反复浸泡和显影药粉的作用，终于呈现出一种极其淡薄的、几乎与布料本身融为一体的、蛛网般的奇异纹路！
并且散发出一股被药液激发出的、极其淡雅的异香，与她记忆中“缠丝”被激发后的气味一般无二！
而香灰之中，虽痕迹更淡，但也依稀能辨出同样的异香残留！
毒源确认了！就在皇帝的贴身衣物和日常熏香之中！
她立刻让流云去请萧墨渊。
深夜的书房，烛火通明。
萧墨渊看着那片呈现出诡异纹路的布料和沈知雪肯定的眼神，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果然……就在身边！”他声音冰寒，带着压抑的暴怒，“能长期、近距离做到这一点的人……范围很小。”
“需彻查尚衣监、司设监，以及所有能接触到陛下衣物熏香的近侍宫人。”沈知雪冷静道，“但对方必然隐藏极深，且可能有不止一个环节被其控制。”
“查自然要查，但要暗查。”萧墨渊眼中闪过厉色，“不仅要查，还要……引蛇出洞。”
他看向沈知雪：“既然毒源已确认，对方必然也会密切关注陛下身体状况的变化。若陛下情况突然‘好转’，你说，下毒之人会不会心急？会不会忍不住……有所动作？”
沈知雪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想……让我配制出能暂时缓解‘缠丝’毒性、让陛下看起来气色好转的药物？以此逼迫幕后之人加快投毒频率或改变方式，从而露出破绽？”
“不错。”萧墨渊颔首，“你可能做到？”
“可以一试。”沈知雪沉吟道，“‘缠丝’毒性绵长，难以根除，但配制一些激发元气、暂时压制毒性的药丸并不难。只是此法犹如饮鸩止渴，只能短期有效，且过后可能会让陛下感觉更为疲惫……”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萧墨渊决然道，“只需几日，引出蛇信即可。本王会亲自向皇兄陈明利害，求他配合。”
这无疑又是一步险棋，但却是目前最快打破僵局的方法。
“好。”沈知雪不再多言，“我需几味特殊药材，其中‘玉髓芝’和‘千年血竭’极为罕见，王府库中未必有。”
“你需要何物，列出单子，本王就是翻遍京城所有药铺，也会给你找来。”萧墨渊语气斩钉截铁。
计议已定，两人又就细节推敲良久。
直至东方微白，沈知雪才拿着萧墨渊的手令，去府库和京城几家最大的皇室御用药铺调取药材。
配制过程极为繁琐，需要精准控制火候和药力融合的时机。
沈知雪几乎不眠不休，又耗费了一整日，才终于制成了三颗龙眼大小、色泽莹润、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药丸。
她将药丸装入玉瓶，交给萧墨渊：“此药服下后，两个时辰内便会起效，陛下会感觉精神稍振，面色也会有所好转，约可持续一日。但切记，最多连续服用三日，且必须间隔两日以上，否则虚不受补，反伤龙体。”
萧墨渊郑重接过玉瓶，深深看了她一眼：“辛苦了，成败在此一举。”
他即刻秘密入宫，想必是去觐见皇帝，说明计划。
沈知雪疲惫地回到听雪轩，几乎沾枕即睡。她需要尽快恢复精力，以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任何变故。
然而，就在她沉沉睡去后不久，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数，悄然降临。
翌日下午，沈知雪正在查看那枚从老君观带回的诡异令牌，试图从中找出更多关于符文的线索时，流云忽然进来禀报。
“姑娘，门房来报，说是宫里有位小公公指名要见您，说是……慈宁宫当差的，太后娘娘有样东西赏给您。”
慈宁宫？太后赏东西？为何不是上次那位容姑姑来？而是派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
沈知雪心中瞬间升起警惕，她放下令牌，沉吟片刻道：“请他去前厅偏室等候，我即刻便去。”
她稍稍整理了一下衣着，确保袖中暗袋内的银针和应急药物触手可及，这才缓步向前厅走去。
偏室内，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正垂手站着，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容稚嫩，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见到沈知雪进来，他连忙跪下：“奴才给小主请安。”
“起来吧。”沈知雪淡淡开口，“你说太后娘娘有赏赐？”
“是，是……”小太监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锦帕包裹着的小物件，双手奉上，“太后娘娘说，前日小主入宫辛苦了，特赏下这枚安神香囊，助小主好眠。”
那是一个做工精巧的刺绣香囊，针脚细密，图案是常见的祥云瑞鹤。
沈知雪目光落在香囊上，心中警惕更甚。太后赏赐，为何如此悄无声息？还派个眼生的小太监？
她不动声色地接过香囊，指尖微微用力捏了捏，里面是常见的干花香料，似乎并无异常。
“有劳公公跑这一趟。代我谢过太后娘娘恩典。”她语气平静，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递过去。
小太监接过银子，脸上挤出笑容，连声道谢，眼神却飞快地瞟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行为举止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就在他躬身告退，转身即将走出偏室门口的瞬间，袖口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滑落，“啪”一声轻响，掉落在门槛内侧的地面上。
那似乎……是另一个香囊？颜色更深，样式也更普通。
小太监仿佛浑然未觉，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沈知雪的心猛地一跳！
她快步上前，并未立刻去捡那香囊，而是先警惕地查看四周，确认无人窥视后，才用帕子垫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掉落的香囊拾起。
香囊用料普通，甚至有些陈旧，但上面却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扭曲的符号！
这个符号——她绝不会认错！
与她手中那枚诡异令牌上的眼睛符号，以及玄商追加在密卷上的那些古老符文，属于同源！
这不是太后的赏赐！这是一个试探！一个来自玄玦势力的联络信号！
他们竟然用这种方式，将信号直接送到了靖王府！
是在警告？还是在试探她的态度？抑或是……想将她拖回那个黑暗的深渊？
沈知雪握着那枚冰冷的香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
风雨欲来。
玄玦的网，似乎比他们想象的，撒得更大，也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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