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微熹，透过静园精舍的窗棂，洒下细碎的光斑。
沈知雪用罢侍女送来的清粥小菜，略作沉吟，便对侍立一旁的侍女柔声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忐忑与恳切。
“这位姐姐，可否劳烦通传一声，民女想求见王爷，感激王爷的收容之恩，亦有些……微末之事，或可尽绵薄之力。”
侍女见她态度恭谨，言语恳切，应了声便去了。
约莫一炷香后，侍女返回，神色比昨日更显恭敬：“姑娘，王爷准您去书房。”
沈知雪深吸一口气，将那份不安与想要报效的急切交织在眼底，跟着侍女穿过回廊，步入那处象征着权力核心的肃穆院落。
书房内，萧墨渊正执笔批阅公文，玄衣墨发，侧脸线条冷硬如削。听闻通报，他并未抬头，只淡淡道：“何事求见？”
沈知雪缓步上前，依礼垂首，声音带着一丝紧张的微颤，却又努力维持镇定，显露出想要抓住机遇的渴望。
“回王爷，民女蒙王爷庇佑，得此安身之所，心中感激不尽。昨日斗胆观察王爷气色，见您眉宇间似有倦色，且……观您执笔时，右手指节微有凝滞，想来或有旧伤在阴雨劳累时作祟。”
“民女不才，于医术上略通皮毛，或可试着为王爷缓解一二，也算报答王爷于民女的恩德。”
她将动机归结于感恩，这缘由不仅合情合理，甚至到了让人难以拒绝的地步。
萧墨渊终于抬眸，目光如深潭般锁住她：“哦？你倒是细心。”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自带威压。
沈知雪微微屏息，像是被他看得有些无措，低下头轻声道。
“民女……民女只是想着，既蒙王爷收留，总不能白吃饭食，若能略尽心意，心中也安稳些。”
萧墨渊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向椅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
她的观察确实精准，近日政务繁杂，他睡眠极浅，旧伤也时有不适。
“你待如何？”他问道，目光依旧审视。
沈知雪从袖中取出那个准备好的小布包，展开，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银针。
“若王爷信得过，民女可为您行针，舒筋活络，宁心安神。再辅以按摩，或可减轻不适。”
她抬起眼，眼神里有医者的专注，也有生怕被拒绝的忐忑，将一个试图抓住机会证明自己的孤女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萧墨渊的目光在那排银针上停留片刻，半晌，他薄唇微启：“可。”
他倒要看看，这感恩之下，究竟藏着几分真，几分假。
得到准许，沈知雪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却愈发谨慎。
“请王爷将手置于案上。”
萧墨渊依言伸出右手。
沈知雪屏息凝神，取针、认穴、刺入，动作娴熟流畅，沉稳精准，与平日里那副柔弱模样判若两人。
萧墨渊凤眸微眯，感受着穴位酸胀与那微凉指尖偶尔的触碰。
“王爷旧伤需缓缓调养。”她低声解释，下针如飞，落点皆是手部与安神要穴，分寸拿捏得极好。
行针时，她微微俯身，侧脸线条柔和专注，长睫低垂，身上淡淡的清苦药香萦绕开来。
萧墨渊沉默深邃如寒潭。
他能感觉到紧绷的神经的确舒缓了些许。这女人的医术，比预想中更为精妙。
留针片刻后，沈知雪轻轻起针。“王爷请闭目，民女为您按摩头部穴位，助您安神。”
她的指尖力度适中，按上太阳穴，缓缓揉按，随后移至百会、风池。力道恰到好处，节奏舒缓，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放松的韵律。
萧墨渊闭上眼，难得的松弛感缓缓蔓延，但心底的警惕却未放松分毫。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轻快却并不失礼节的脚步声。一道清亮悦耳的嗓音响起，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与亲近。
“二哥！你最最聪慧可爱的妹妹来啦！快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闻言，萧墨渊倏地睁开眼，眼底松弛瞬间敛去。他抬手，格开沈知雪的手，声音平静：“你先退至屏风后。”
“是。”
沈知雪立刻收手，低眉顺眼，迅速而安静地退到内侧的巨大水墨屏风之后，敛息静气。
门被推开，萧芷晴端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食盒，笑吟吟地迈步而入。
她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轻便襦裙，发间簪着珍珠流苏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更添灵动。
萧芷晴先是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发现兄长似乎并未忙要紧事，便笑嘻嘻地凑到书案前。
“二哥你看，这是小厨房刚做的桂花酥酪，我尝过了，甜而不腻，最是清爽，特地拿来给你尝尝鲜。”
她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将食盒放下，仿佛刚想起礼节似的，便草草福了一礼，“芷晴给二哥请安啦！”
萧墨渊看向妹妹，冷硬的眉眼不自觉柔和了许多，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无奈弧度。
“整日里没个正形。又打着送点心的幌子，想来讨什么好处？”
“哎呀，二哥你怎么能这样想我！”萧芷晴跺了跺脚，故作委屈地撅起嘴，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闪着狡黠的光。
“人家是真心疼你嘛！”她蹭到萧墨渊身边，扯住他的袖子轻轻摇晃，“不过……二哥既然问了，那我……确实有那么一丁点小事。”
萧墨渊早已看穿她的小把戏，拿起一本奏折，故作严肃：“说吧，又看上了哪家的首饰，还是想求我放你出宫游玩？”
“才不是呢！这次是正事，天大的正事！”萧芷晴收起玩笑神色，但语气仍带着些许娇嗔。
“二哥，我听说栾县的疫情变严重了，你是不是在为此事烦心？”
萧墨渊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看向她，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
“你从何处听来？”此事他尚未公开，意在控制消息。
萧芷晴眨了眨眼，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得意：“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二哥，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就说是不是嘛。”
萧墨渊无奈，只叹了口气，似是默认了。
萧芷晴见状，心下明了，脸上的嬉笑瞬间敛去，换上认真的表情。
“二哥，既然如此，你让我跟太医署的人一起去吧。我保证不添乱，就帮忙分发药物，安抚百姓，而且我的功夫可是你亲自指点的，要是遇上什么江湖盗贼，说不定还能保护他们呢！”
说着，她还开始摇晃萧墨渊的胳膊，软语央求，“好二哥～我也知道你担心我，但我真的想帮忙。整天待在宫里，我都快闷出病来了，你就让我去嘛，我保证全须全尾地回来，一根头发都不少！”
萧墨渊脸色一沉，想也不想便拒绝：“胡闹。疫情之地岂是你能去的？乖乖待在宫里，哪里也不许去。”
“我怎么就胡闹了！”萧芷晴不服气，声音拔高了些，但很快又软下来，继续扯着兄长的袖子撒娇。
“二哥~我知道你是最好的哥哥了！你就让我去吧，我保证什么都听太医的，绝对不乱跑。再说，有我代表皇家去，百姓们也会更安心，对不对？”
萧墨渊对自己这个妹妹的缠功最是没辙，被她晃得头晕，脸上冰冷的神色几乎维持不住。
他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坚定：“晴儿，别的事都可商量，唯独此事不行，疫情非同小可，不是你想象的那般简单。”
萧芷晴眼看软磨硬泡似乎效果不大，眼珠一转，忽然计上心头。她松开手，站直身体，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
“唉～好吧好吧，二哥不让去，那我就不去了。”她边说边偷偷观察兄长的神色，话锋忽然一转。
“但我现在也不想回宫，既然如此……我就天天来书房陪二哥批奏折，给你磨墨捶肩，顺便看看……还有哪些地方闹灾闹病，怎么样？”
这明晃晃的威胁，萧墨渊自是知道，可即便知道，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沉默片刻，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屏风方向，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算计。
稍后，他忽然开口，语气似是妥协，又似是另有安排：“让你一人去绝无可能。”
听到最后的处置，萧芷晴小脸一垮。
“不过……我可另派一人，随太医署前往栾县主持防治事宜，此人精通医术，心思缜密。”
“你若实在闲不住……便与她同去，一切须听从她和太医署的安排，绝不可擅自行动，否则立刻遣送回宫，可能做到？”
萧芷晴闻言，眼眸瞬间亮了起来，惊喜中带着好奇：“另派一人？是谁？比太医署的人还厉害吗？”
萧墨渊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朝屏风方向道：“出来吧。”
沈知雪心念电转，瞬间明了萧墨渊的意图。这仍是试探，一场更为凶险的试炼，但俗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迅速堆砌起惶恐与茫然，从屏风后缓步走出，对着萧芷晴盈盈下拜。
“民女参见公主殿下。”
这一拜姿态谦卑，带着恰到好处的无措。
萧芷晴惊讶地看着这个从屏风后走出的清丽女子，见她衣着朴素，神色怯懦，不由望向萧墨渊，眼中充满疑问：“二哥，这位是？”
萧墨渊目光落在沈知雪身上，深邃难辨：“她叫阿雪，医术尚可，便由她，陪同你前往栾县处置疫情。”
他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阿雪，本王将此事与公主的安危交予你，望你竭尽所能，协助控制疫情，并务必护得公主周全。”
沈知雪垂着头，指尖微蜷。她能感受到那两道目光，一道锐利深沉，一道好奇探究。
她抬起头，眼中虽有惧意，却努力表现出一种被委以重任的郑重与顺从。
“民女……定当竭尽全力，协助太医署，并……保护好公主殿下，不负王爷信任。”声音微颤，却清晰坚定。
萧墨渊看着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无人能懂的幽光。
“下去准备吧，一个时辰后出发。”
“是。”
沈知雪再次行礼，低着头，缓步退出了书房。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萧芷晴立刻转向萧墨渊，扯着他的袖子，声音里满是好奇与一丝不确定：“二哥，她……真的可以吗？”
萧墨渊收回目光，看着妹妹担忧的小脸，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一试便知，好了，你也下去准备吧。”
萧芷晴虽仍有疑虑，但见兄长态度坚决，且终于松口允她同行，便也压下疑问，兴冲冲地告退回去准备行装了。
书房内重归寂静。
萧墨渊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庭院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片刻，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内，正是秦风。
“王爷。”秦风单膝跪地，声音沉稳。
“云州传回消息。清河县确有一名姓吴的郎中，名念慈，已于五年前病故。其人性情孤僻，确通医术，生前常有一少女在旁帮忙，特征与阿雪姑娘吻合。”
“当地人也证实，确有一名唤阿雪的孤女，父母兄长生前经历与她所言一致，表面看来，并无破绽。”
萧墨渊并未回头，声音冷沉：“表面无误，才是最大的可疑。继续查，查那个吴念慈的底细，查她父母兄长死亡的细节，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是。”秦风应道，并未立刻离去，迟疑一瞬又道，“王爷，栾县疫情凶险，让公主殿下前往，是否……”
“本王自有安排。”萧墨渊打断他，转过身，眸色深沉如夜。
“让朱影暗中跟随，务必护公主周全，不得有任何闪失。至于那个阿雪……”他顿了顿，语气莫测。
“正好借此机会，看看她究竟是真有济世之才，还是另怀鬼胎，疫病当前，最能试出人心本色。”
“属下明白，这便去安排。”秦风领命，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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