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暮色中的一番剖白与那个“随你”的默许之后,萧墨渊便似将那听雪轩视作了公务之余唯一的归处。
他的到来从不喧闹,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带来一丝生气与暖意。
这日清晨,天光微熹,露珠尚缀于叶尖。
萧墨渊踏着晨雾而来,玄色衣袍的下摆被露水洇湿了深色的一圈。
他手中捧着一个素白瓷盆,盆中几株形态雅致的兰草正吐露新蕊,幽香暗浮。
“昨日去皇兄暖阁议事,见这‘绿云’生得正好,想着你或会喜欢,便向皇兄讨了来。”
他将瓷盆轻轻放在沈知雪窗前的案几上,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唯有深知此兰品种稀罕、培育极难、且是皇帝心爱之物的人,才明白这“讨要”背后所需的分量与心思。
沈知雪闻言,转眸看向那盆兰草,翠叶如剑,花苞初绽,确非凡品。
她目光掠过他被露水打湿的衣摆,沉默一瞬,轻声道:“陛下心爱之物,岂可轻易夺人所好。”
萧墨渊只是微微一笑,“皇兄听闻是你要养,便爽快答应了,还说若能分株,再送他一支便可。”他语气平淡,仿佛这只是一桩兄弟间寻常的草木往来,而非帝王罕见的恩赏与纵容。
闻言,沈知雪垂下眼帘,未再言语,心中却似被那兰草的幽香和窗外带着晨露气息的微风拂过,泛起细微涟漪。
流云端着早膳进来时,看到的便是王爷和姑娘侃侃而谈的景象。她惊得连忙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悄悄上扬。
用过早膳,萧墨渊并未立刻离去,他见沈知雪拿起昨日未看完的药典,便也自去书架旁寻了本兵书,在她对面窗下的贵妃榻上坐了下来。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两人各执一书,互不打扰,室内只闻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气氛静谧得令人心安。
偶尔,沈知雪会遇到不解之处,眉头微蹙。萧墨渊即便目光落在兵书上,似也能察觉到,便会抬眸看来,轻声问:“可有难处?”
若她开口,他便放下自己的书,认真倾听,偶尔能以其广博见识提供另一种思路,虽非医道,却常能触类旁通,令她豁然开朗。
午后,他常被公务唤走,但即便再忙,申时三刻,流云准备送药进来时,他十有**会恰巧归来。
“给本王吧。”他极其自然地接过药碗,先是自己试了试温度,觉得刚好,才递到沈知雪手中。
看着她微微蹙眉将苦涩的药汁饮尽,他会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蜜饯盒子,里面或是晶莹的蜜渍海棠,或是酥软的杏仁糖,每日都不重样。
“南街新开的果子铺,瞧着不错,顺手买的。”他总是这般解释,仿佛真的只是顺手,而非特意命人搜罗遍京城。
那甜意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药味的苦涩,也悄然化开了她眉间的微蹙。
他对她的喜好观察入微。
发现她对送来那些华丽珠宝兴致缺缺,反而对一块罕见的、带着天然云纹的端砚看了两眼后,库房之后送来的东西便彻底变了样。
有时是前朝某位医学大家的孤本手札摹本,有时是边陲异域进贡的奇特香料种子,甚至有一套打造极为精巧的银质小刀与药杵,大小不一,用途各异,一看便知是专为医者量身打造,比任何珠宝都更得她心意。
一日傍晚,骤雨初歇,天际挂起一弯虹桥。
萧墨渊处理完紧急军报,眉宇间带着些许疲惫,却仍信步来了听雪轩。
见沈知雪正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得清亮的庭院,他忽然道:“雨后的莲池,荷花该是开了第二茬,想去看看么?”
沈知雪有些意外,侧头看他。
“就在府内,不远,这个时辰,人少清静。”他补充道,眼神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沈知雪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萧墨渊没有唤侍从,只提了一盏光线柔和的羊角灯。
两人并肩走在湿漉漉的九曲回廊上,雨后的空气沁着凉意,混合着荷叶的清香与泥土的芬芳。
廊下灯笼的光晕在水面上摇曳,新开的荷花在夜色中亭亭玉立,瓣尖还凝着晶莹的水珠。
他步履放得很慢,与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远得生分,也不近得唐突。
偶尔会低声为她介绍哪株是百年古莲,哪处假山石是从太湖运来,语气平和,像在分享自家园子的趣事。
行至水榭,他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尝尝这个,刚出炉的荷叶酥,配着荷花看,正好。”
油纸包打开,是几块做得极其精巧的荷花形状点心,还冒着热气,甜香扑鼻。沈知雪拈起一块,口感酥脆,内馅清甜不腻,带着淡淡的荷叶香气。
两人就靠着水榭栏杆,吃着点心,看着满池摇曳的荷影,听着偶尔鱼儿跃出水面的轻响,谁也没有再多说话。
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与安然在空气中流淌,驱散了他眉间的疲惫,也软化了她周身惯有的清冷。
又过了些时日,沈知雪提及某本失传古籍中记载的一种名为“雪胆”的奇药,生于极寒雪山之巅,能解数种罕见热毒,但早已绝迹,她也只是随口一提,并未抱有希望。
岂料三日后,萧墨渊深夜才归,玄色外袍下摆沾着早已干涸的泥点,发丝也略显凌乱。
他径直来到听雪轩,虽已夜深,窗内仍亮着灯——她习惯晚睡看书。
他叩门而入,将一个用厚绒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玉盒递给她,眼底带着血丝,却亮得惊人。
“看看,可是此物?”
沈知雪疑惑地打开玉盒,一股极寒之气扑面而来,盒内躺着几株根须完整、形如蚕豆、通体雪白的植物,正是那传说中的“雪胆”。
虽已离土,却保存得极好,药性未失。
“北郊百里外的寒鸦山顶,终年积雪,我想着或许还有一线希望,便去碰碰运气。”
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去郊外踏了个青,而非冒险攀爬了那座以险峻闻名的雪峰。
沈知雪捧着那冰冷的玉盒,看着他被山风吹得粗糙了些许的手背和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一股酸涩而滚烫的情绪汹涌而上,堵在喉间,让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自然知道寒鸦山之险,更明白他身为亲王之尊,亲自涉险为她寻药意味着什么。
“……何必亲自去。”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萧墨渊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目光专注而温柔,仿佛在看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你说过,它或许能解羌地那种棘手的热毒,若能多救几人,便值得。”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况且,是你想要的。”
“是你想要的”——这五个字,重重地敲在沈知雪的心上。
她蓦然想起,自己似乎只是在许多天前,翻阅古籍时随口提过一句羌地热毒难解,若“雪胆”未绝迹或可一试,他却不仅记住了,更不惜冒险为她寻来。
她低下头,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雪胆”,长睫微颤,掩去了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萧墨渊没有再多言,只轻声道:“夜深了,你早些休息。这东西性极寒,让太医斟酌着用。”说罢,便转身离去,背影依旧挺拔,却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
那晚,沈知雪对着那几株“雪胆”坐了许久。
窗外月凉如水,她的心却乱如潮涌。
他的好点点滴滴,细致入微,如同春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她冰封的心田。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迫人的压力,只有日复一日的陪伴、尊重、和将她每一句话都放在心上的郑重。
她开始习惯每日清晨窗边那带着露珠的新鲜花卉,习惯午后他那安静的存在,习惯申时三刻他准时出现递上的那碗温度和甜度都刚好的汤药,习惯他偶尔带来的、总是恰到好处投其所好的小物件,习惯他在细雨朦胧中陪她散步的静谧时光。
她依旧清冷,话也不多,但面对他时,眼底的寒冰已悄然消融,偶尔会流露出极淡的、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和依赖。
她会在他批阅文书揉按眉心时,默不作声地递上一杯泡了宁神草的参茶;会在他与她探讨案情时,提出更为犀利深入的见解;甚至会在他某日因宫宴未能过来时,对着窗外那盆他送的“绿云”微微出神。
改变在悄无声息中发生。
这一日,春光正好,院中海棠繁盛如云。萧墨渊带来一副新得的暖玉棋盘,邀请她对弈。
棋局之上,她杀伐果断,奇招频出,他沉稳如山,步步为营。
一番激烈缠斗,最终她以半子险胜。
萧墨渊投子认负,看着棋盘,唇角扬起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眼中满是欣赏:“技不如人,心服口服。”
那笑容轻松而明亮,褪去了所有亲王威仪与朝堂算计,只剩下纯粹的愉悦。
阳光透过海棠花枝的缝隙,在他脸上跳跃,那双总是深邃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光,温柔得令人心颤。
沈知雪抬眸,正正撞入那样一双眼眸中。春风拂过,落英缤纷,粉白的花瓣悠悠飘落在棋盘上,也落在了她的衣襟和发间。
她的心,就在那一刻,如同被春风鼓胀的帆,猛地一动。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汹涌的情愫瞬间攫住了她。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欢喜,看着落在他肩头的海棠花瓣。
忽然间,太后的话语,公主的期盼,这数月来他无数个清晨、午后、黄昏的陪伴,那些细致的关怀、用心的礼物、甚至不惜冒险的付出……所有画面纷至沓来,最终汇聚成眼前这个真实而温暖的他。
冰封的堤岸,于这一刻,轰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他那过于灼热的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温润微凉的白玉棋子,声音轻得像拂过花枝的风,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这棋子……手感甚好。”
萧墨渊的心猛地一跳,一股巨大的、几乎不敢置信的喜悦瞬间席卷全身。
他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激动,目光紧紧锁住她微红的侧脸和那不再冰凉的指尖,声音依旧努力维持着平稳,却带上了显而易见的温柔。
“你若喜欢,便一直放在你这里。”
沈知雪没有拒绝,也没有抬头,只是极轻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风更柔了,吹落漫天海棠花雨,馥郁的香气弥漫开来,萦绕在两人之间,也萦绕在那颗终于开始悄然融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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