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海棠树下心弦微动，听雪轩内的气氛便悄然起了变化。
仿佛一层薄而透明的纱幔被春风轻柔地撩开，彼此的心意虽未明言，却已能窥见朦胧的影子，流转在目光交汇的刹那与无声胜有声的默契里。
萧墨渊自是敏锐地察觉了那一声轻应背后的松动。
他依旧每日前来，风雨无阻，只是那沉稳的步履间，似乎比往日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快。
连着看她的眼神都专注而温柔，甚至多了几丝了然与难以言喻的喜悦，偶尔，那里面也会掠过一点极淡的、近乎狡黠的光。
这日清晨，他来得比平日稍晚些，手中却提着一个精致的竹编食盒。
“路过西巷口，瞧见那家老字号的蟹粉小笼刚出笼，想着你或许还没用早膳，便带了些来。”
他边说边打开食盒盖子，顿时热气腾腾，鲜香四溢，瞬间盖过了室内清雅的药香与兰香。
沈知雪刚整理好医案，闻言抬眼。
只见那玉瓷碟中躺着几只玲珑剔透的小笼包，皮薄如纸，隐约可见内里饱满的馅料和汤汁。
“有劳。”她语气依旧清淡，却自然地在桌旁坐下。
萧墨渊在她对面落座，极其自然地将筷子递给她，自己却不动，只看着她。
沈知雪在他的注视下，斯文地夹起一只，小心地咬开一个小口，吹了吹气，慢慢吸吮汤汁。鲜美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她满足地微微眯了下眼，虽极快恢复如常，却未逃过对面那双一直含笑的眼。
“如何？”
他明知故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期待，像极了献宝成功后等待夸奖的孩子。
“甚好。”沈知雪颔首，顿了顿，又补充道，“皮薄汤浓，馅料也鲜。”
萧墨渊眼底笑意更深，这才拿起自己那双筷子，却不急着吃，反而用筷尾轻轻点了点她面前的碟子。
“这家师傅脾气怪，每日只做三笼，卖完即止，我可是排了半个时辰的队才抢到这最后一份。”
他这话里带着几分表功的意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邀宠？
沈知雪动作微顿，抬眸看他。
只见他眉梢微挑，一副“快夸我”的神情，与平日那个威仪棣棣、沉稳如山的靖亲王判若两人。
她心下觉得有些好笑，面上却仍绷着，只淡淡“嗯”了一声，垂下眼睫继续吃第二只，耳根处却悄悄漫上一抹极淡的粉色。
萧墨渊将她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心情愈发愉悦，终于心满意足地开始享用自己那一份。
一时间，室内只闻细微的咀嚼声，气氛却温馨得恰到好处。
用过早膳，沈知雪照例拿起医书，萧墨渊今日却未去拿兵书，反而踱步到她书架前，状似随意地浏览着。
他的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最后停在一本略显陈旧的《百草集注》上，。
“听闻这本集注里，有许多太医院藏书楼都未收录的民间偏方？”
他抽出来，转身倚在书架旁，看向她。
“嗯。”沈知雪点头，“早年游历时搜集整理的，有些方子虽粗陋，却往往有奇效。”
“哦？”萧墨渊翻开一页，恰好是治疗跌打损伤的篇章。他指着其中一幅画得有些抽象的草药图，蹙眉道，“这‘血见愁’，形态描绘得如此简略，若是寻常人野外见了，怕是难以辨认吧？若误采了毒草，岂不麻烦？”
沈知雪闻言，放下手中的书，走了过来。
她站在他身侧，微微倾身，仔细看他指的那一页，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几缕，带着淡淡的冷香，拂过他的手臂。
“所言极是，”她并未察觉两人距离的拉近，认真地解释，“所以旁注有小字说明，需观其叶背是否有细密紫斑，茎秆折断是否有乳白汁液渗出。绘图之人笔力有限，但关键特征皆有标注。”
萧墨渊的注意力却似乎并未完全在那草药上，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她近在咫尺的侧脸上，看她长而密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覆，听她清冷的声音细致地讲解，心中一片温软。
他忽然低声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我还需多多向沈大夫请教，以免日后替你寻药时，采错了回来，岂不帮了倒忙？”
他这话语带双关，既接了之前寻“雪胆”的话头，又暗含了日后还要继续为她寻物的意思，语气里还带着明显的调侃。
沈知雪讲解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猛地意识到两人站得似乎太近了，连他的呼吸几乎可闻。
她倏然直起身，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一点距离，面上虽还强作镇定，那抹粉色却从耳根蔓延到了颈侧。
“说笑了，”沈知雪语气微僵，转身欲回座位，“辨认药材本是医者本分而已，不敢劳烦他人。”
萧墨渊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
他慢条斯理地将那本《百草集注》放回原处，语气轻松：“怎是劳烦？能者为师，沈大夫讲解得比太医署的太医们生动有趣多了，我虚心受教而已。”
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声音里含着笑，“况且……我应该算不上他人。”
沈知雪没有答话，只是背对着他坐下，拿起书，指尖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却没有出言反驳。
只是那书页，好半晌都没有翻动一页。
——
午后，萧墨渊被兵部的人请走。申时三刻，他照旧准时出现在听雪轩门口，从流云手中接过药碗。
今日的药似乎格外苦涩，沈知雪喝完，眉头蹙得比往日更紧些。
萧墨渊递上蜜饯盒子，今日是糖渍梅子，她拈起一颗放入口中，酸甜的滋味很快冲淡了苦涩。
他看着她的表情，忽然道：“今日这药，味道似乎不同？”
“加了一味黄连，清热之力更著。”沈知雪道。
“怪不得。”他点点头，忽然从袖中又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那这个，或许更对症些。”
沈知雪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竟是几块做得极其精巧的糖葫芦，透明的冰糖裹着去核的山楂，晶莹剔透，宛若红宝石。
“这是……”她有些讶异。
糖葫芦是市井小吃，与他亲王之尊、与听雪轩的清雅，似乎都有些格格不入。
“回来时见有个老翁扛着草靶子叫卖，许多孩童围着买。”萧墨渊语气自然。
“想着你怕苦，这个酸甜爽脆，或能解味。”他眼底闪着光，像是分享什么新奇有趣的发现，“本王尝了一块，确实不错。”
沈知雪看着那晶莹的糖葫芦，再看看眼前这个一身玄色亲王常服、眉宇间犹带着些许朝堂风云痕迹的男人，竟跑去买街头小食，还一本正经地说“尝了一块”。
那画面想想便觉……违和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动人。
她忍不住，极轻极轻地弯了一下唇角，那笑意如蜻蜓点水，倏忽即逝，却真切地落入了萧墨渊眼中。
她拿起一小块，小心地咬了一口。
冰糖脆甜，山楂酸软，混合在一起，奇妙地中和了口中残留的药味。
“很好吃。”她轻声说，又补充了一句，“谢谢。”
萧墨渊看着她小口小口吃着糖葫芦，腮帮子微微鼓起，平日的清冷被这点孩子气的吃相冲淡了不少，只觉得心头像被羽毛轻轻搔过，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强忍住想伸手去擦她唇角那一点微小糖渣的冲动，只含笑看着她：“喜欢便好。”
——
夕阳西下时，萧墨渊提议去园中走走，说是暖房里几株异域进贡的珍品茶花开了第二季。
沈知雪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并未拒绝。
两人沿着□□慢行，晚风拂面，带来阵阵花香。
经过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时，萧墨渊忽然停下脚步，抬手从她发间拈下一片极小极小的、不知何时落上的粉色花瓣。
他的动作极快，指尖几乎未碰到她的发丝，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沈知雪微微一僵。他却已将花瓣展示在她眼前，笑道：“落花眷顾，看来沈大夫比这满园春色更引人。”
这话已是十足的调笑，带着文人式的风雅与暧昧。
若是从前，沈知雪怕是早已冷下脸。可此刻，她只是瞥了他一眼，目光移向别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无奈的嗔意。
“你今日的话似乎格外多。”
闻言，萧墨渊微微一笑，将那片花瓣收入掌心，负手继续前行，语气愉悦：“春色怡人，心情甚好，故而话多，沈大夫多担待。”
沈知雪看着他的背影，夕阳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她沉默地跟了上去，心跳的频率，却似乎比平时快了几分。
夜幕低垂，萧墨渊告辞离去，沈知雪站在窗前，望着他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久久未动。
桌上是那盒未吃完的糖葫芦，油纸包摊开着，折射着柔和的烛光。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方才他几乎触碰到她发丝的地方，心绪如潮。
他今日的言行，比起往日，多了几分明显的亲近与……俏皮。
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她所能接受的底线，又像是压抑已久的本性在她稍稍放松心防后，便忍不住流露出来。
而她，似乎也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排斥。
甚至……他那般模样，竟让她觉得有些……可爱？
这个词冒出来，沈知雪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用“可爱”来形容权倾朝野、深沉难测的靖亲王？可回想他排队买小笼包、认真请教草药、献宝似的拿出糖葫芦、甚至拈花调笑的模样……除了“可爱”，一时竟找不到更贴切的词。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唇边不自觉地，又漾开了一抹极浅极浅的笑意。
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这笑意里含着的，是连冰雪都能融化的暖意。
窗外，月华如水，静静流淌。
听雪轩内，暖意暗生，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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