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细雨,斜飞如针。
漫天匝地的赤色绸缎被打湿,将烬王府笼在一片沉郁的暗红里,更添几分阴冷沉寂。
春申苑暖阁,烛影摇红。
顾惊鸿端坐鸾镜前,嫁衣流光,面若芙蕖——三年汲汲,终得此刻。
门扉轻启。
萧承砚立于门首,一身同色的婚服,带进一缕裹着雨气的微寒。
顾惊鸿起身迎去,伸手环住他腰身。
甫一触及,她便感受到他又轻减了许多,挺拔的骨架撑在那庄重华服之下,伶仃空荡得让人心疼。
半年前大雍边境战事骤起,萧承砚作为大雍掌管军事的王爷亲赴西南战场指挥。
然此役绵延半载,打得山河欲碎,白骨盈野。
期间已灭的南风国旧部投入南诏麾下,用南风机关术辅以兵械火器,纵是萧承砚算无遗策也难免受挫。
顾惊鸿收到潜渊阁密报,萧承砚麾下张猛、王洋两名副将皆殁于此役,他自己亦是无端消失了一个多月,回来时身边多了个名唤阿沅的女子。
阿沅——她才不在乎什么阿圆阿方的,三年感情,她信他。
唯一让顾惊鸿遗憾的是,这半年烽烟恰逢她夺权之后大病一场、身体虚弱,未能随侍他左右,亦未能为战事出力……
萧承砚垂眸看向怀中的人,身如冷玉,纹丝未动。
——不似往日回抱。
顾惊鸿微愣,似察觉异常,仰起脸。
依然是俊美无俦的长相,依然是线条明晰的轮廓,可那双熟悉的凤目里,此刻却像覆了一层薄冰,透着拒人千里的清寒。
顾惊鸿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唇边绽开柔婉笑意:“王爷,吉时将至……婚礼,可还照常?”
萧承砚自然知晓她问的是什么,她不是注重名分之人,甚至不在意王妃的身份。
然而……
萧承砚垂眸,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薄唇微启,嗓音清冷却又字字清晰:“不然……你还想如何?”
顾惊鸿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理解萧承砚的意思,刚想问什么,只听司仪高亢的唱喏响彻王府。
“吉时到——!新娘出阁——!”
侍女芝芯见状,捧过喜帕奉至萧承砚面前。
他目光在帕上凝了一瞬,似有微不可察的迟滞,随即稳稳接过,抬手,将那方赤色轻柔覆于顾惊鸿的凤冠之上。
旋即,顾惊鸿的手被萧承砚牵住。
那是一只修长又透着凉意的手,顾惊鸿能触摸到他分明的骨节、粗粝的掌心和虎口处的薄茧,甚至能感受到这只手留下的大大小小的伤痕,新的,旧的,浅的,深的……而此时,他的手似乎隐隐颤抖。
顾惊鸿心头酸涩而幸福,伴着尚未问出口的疑惑,任由他牵引着,一步步踏出春申苑,走向主厅。
就在两人即将踏上主厅之际——那只一直牵引着她的手,毫无预兆地松开了。
紧接着,另一只温软的手,猝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一个清朗温润的男声在她身侧响起:“惊鸿,留心脚下。我们该拜堂了。”
顾惊鸿的心猛地一沉,一道裹挟着彻骨寒冰的惊雷在她颅中炸裂,凉意穿透四肢百骸。
在满堂宾客的注视下,顾惊鸿抬手扯下了头上那片赤红。
眼前之人长相周正,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正经书生的气息,一身红色婚服在身,不是别人,正是镇国公府嫡子公孙彻远。
“为何是你?!”
原本热闹的喜堂瞬间一片死寂。宾客们纷纷看着这位脸色苍白如纸、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新娘,一时面面相觑,皆是闭口不言。
公孙彻远忙捡起地上的喜帕,作势要往顾惊鸿头上盖,挤着笑容朝众人解释:“没成想这礼堂……风这样大。”
顾惊鸿却似没看见公孙彻远所为一般,美目含怒地盯着几步之外负手静立的男子。
他依旧站在那里,孤高如峰,刺目的红色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
顾惊鸿提高了声音:“王爷,这是何意?”
“惊鸿,莫要任性。”
“任性?请王爷赐教,如何才是不任性?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忽然被塞给一个陌生人,却当做无事发生?”
宾客们一瞬不瞬地看着这场烬王府婚事的笑话,内心躁动不安,面上却只能极力维持着并不明显的平静。
萧承砚眼底深处似有滔天巨浪翻涌,却在转瞬间被冰封,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父皇赐婚旨意已下。你既为本王义妹,又能嫁入国公府,贵为世子妃……还需本王解释什么?”
义妹?嫁入国公府?
所以那句“不然你还想如何”竟是此意?
所以从头至尾,是她愚不可及,轻易相信了萧承砚这句模棱两可的话?是她一厢情愿,非要赖在烬王府不肯离开?是她痴心错付,以为萧承砚跟自己的那些师兄们不一样?
顾惊鸿美丽而明亮的双眸氤氲起一层薄雾,她感觉到自己的手都在抖,可依然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萧承砚,我了解你,我不信你是个骗子。”
萧承砚被宽袖遮住的手紧紧捏住,但他看上去比她更冷静、更疏离,依旧负手静立。
片刻沉寂后,他抬眸,目光精准地落在她锁骨上方那一抹精巧的蝶翼状的印记上,薄唇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凑近了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可是偏偏……你是骗子。潜渊阁顾大阁主。”
嗡——
顾惊鸿如遭雷亟,后退几步,下意识伸手捂向自己的锁骨处。
他知道了!
不对,他可能早就知道了!
此次战役,外界谣传潜渊阁与南风遗族过从甚密,南诏用的机关术亦是潜渊阁的手笔,顾惊鸿身体刚恢复些就忙着调查此事,所以他还是被误导了对么?
所以,在他的眼中,她是他的敌人?是造成张猛、王洋之死和白骨遍野的元凶之一?
不对,整整三年,他们之间不是已经夤夜长谈、引为知己了么?他们不是拥吻温存、爱意缱绻了么?
他难道不该像她信他一般,也信她么?
顾惊鸿眸中出现一丝慌乱,但又迅速被她压制:“王爷你听我说……”
“本王便是听你说的太多了。”
顾惊鸿蹙眉,一瞬不瞬看着萧承砚,片刻后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下一瞬,她裹挟着一身刺目的红,猛地飞身扑向台阶上那个身影!
萧承砚瞳孔骤然紧缩,眼睫极其快速地颤动了一下,脚下本能地想退,却又定定站立。
不过一瞬,顾惊鸿已狠狠扑入他怀中,双手用力揪住萧承砚暗红礼袍的前襟,她抬眸,发红的双眼看着他,眉尾的痣殷红如血:“我一再退让,你非要如此?”
萧承砚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抬起了一下,最终又落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鲜血悄然洇透了红色“婚服”袖口,针脚略显歪斜的并蒂莲纹由金转黑。
可他沉默着,唇线抿成一道苍白的直线,原本就毫无血色的面容,此刻更是灰败。
顾惊鸿揪着前襟的手蓦地松开,下一瞬,在满堂惊骇欲绝的哗然与倒抽冷气声中,她踮起脚尖,将染着烈艳口脂的唇印上他紧抿的薄唇。
那熟悉的温热身体紧贴着萧承砚,瞬间击溃了他强筑的心防,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体细微的颤抖。
强烈的爱意和一种即将失控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垂在身侧的手,几乎是本能地抬起了一寸,似乎想要……回抱住她。
就在他心防将溃、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嫁衣上冰凉的金线绣纹的刹那——
一只纤细冰凉的手,猝然从旁伸出,攥住了他抬起的衣袖一角。
一轻柔的呼唤声在两人耳边响起:“阿夜……”
萧承砚和顾惊鸿同时听到了这个细软的声音,只是萧承砚听到的是“阿夜”,顾惊鸿听到的是“阿砚……”
这两个字瞬间支撑住了萧承砚摇摇欲坠的意志,他的身体僵硬如铁石,那抬起的寸许手臂猛地用力,将怀中的顾惊鸿推了出去!
“呃!” 顾惊鸿被他推得踉跄后退几步,惊愕与更深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
她下意识地顺着那只抓住萧承砚衣袖的手望去——
只见阿沅紧挨在萧承砚身侧,似乎因方才的拉扯和惊慌,衣领微微有些松散开。
就是这一瞥。
顾惊鸿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在阿沅那白皙精致的锁骨上方,赫然印着一只精巧的蝶翼状印记,那印记的形态、位置……与顾惊鸿锁骨上精心描绘的赝品,几乎一模一样。
嗡——
原来不是没有“阿沅”……原来他早已寻回了真正的“蝴蝶”,而她这个赝品,连同这三年的痴心,都成了笑话。
喜堂里鼎沸的人声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一片死寂的嗡鸣在她耳中回荡。
“阿砚”……原来他新的蝴蝶,也这般唤他……
也罢。
顾惊鸿缓缓站起身,从地上捡起那方喜帕,盖在凤冠上头。
她转身牵起公孙彻远的手,红唇轻启:“往后日常,还请夫君……多多指教。”
公孙彻远眸中闪烁起暖光,而萧承砚那边则如乌云压顶一般,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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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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