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后·烬王府
暮色沉沉,书房内只点了几盏牛油灯,光线昏黄,将萧承砚伏案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身后满墙的舆图上,像一头蛰伏的、沉默的困兽。
空气凝滞,唯有笔尖划过奏折的沙沙声,单调得令人窒息。
长风垂手侍立在阴影里,目光紧紧锁着书案后的身影。
自王爷亲手将那场荒唐的婚礼收场后,便一头扎进了这堆积如山的公务之中。没有停顿,没有言语,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都无。批阅、用印、放置,动作精准似更漏,冷静得近乎残忍。
长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王爷和顾惊鸿三载情谊,长风最是清楚。
可如今,真真切切地、由王爷亲手将人推入另一个男人的府邸,看着她撕心裂肺、看着她近乎疯狂……王爷竟能如此……平静?
就在长风心绪翻腾之际,书案后的萧承砚笔尖猛地一顿。
那份摊开的奏折,是关于北境粮草调度的。然而,朱砂笔之下,本该批示“准”或“核”的地方,赫然落着两个力透纸背、带着狰狞笔锋的字——惊鸿。
萧承砚当下便愣住了。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惊鸿”,脑海中不断浮现着与顾惊鸿往日的亲密,还有方才在礼堂现场,她眸中的失落,以及她最后主动牵起公孙彻远的手,唤他的那一声“夫君”……
“夫君”——她曾在他假寐的时候也这般偷偷唤他。
她口中的“夫君”原本应当是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滞痛猛地裹住了他的心脏,他瞬间白了脸,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紧咬的齿关逸出。
呃——
下一瞬,似被无形业火焚身,萧承砚猛地挥臂。
“哗啦——哐当!”
案上的紫檀紫檀笔架、端溪名砚、玉镇尺、堆积的奏章……诸般物什,皆被扫拂在地,墨汁泼溅如污血,污了昂贵的地毯和散落的纸张。
砚台碎片迸射开来,其中一块堪堪擦过他的手臂,殷红顿时蜿蜒而下。
“王爷!”长风骇然上前。
萧承砚撑着书案边缘,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起。他未看地上狼藉,也未顾淌血的手臂,声音嘶哑似砂石相砺。
“拿酒来。”
“王爷?”长风愕然,王爷身中奇蛊,阿沅姑娘曾叮嘱,此蛊虽无解,但忌饮烈酒,否则便是在滋养蛊虫。
“本王说——取酒来!”
萧承砚猛地转头,眼中明明戾气翻涌,但又莫名带着破碎感。
长风知道,若是此时再不给王爷酒喝,他就要撑不住了。
不多时,侍从战战兢兢出现,手中捧着一大坛烧刀子。
萧承砚一把攫过酒坛,拍开泥封,仰头将坛口对准唇齿便是一阵猛灌。
酒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流淌,淌过喉结,浸湿了红色的衣襟。
长风见到这件还未被王爷换下的脏了的红色的婚服,瞬间了然——愿挨这件同色婚服在王爷心里,便是同顾惊鸿成婚了一般。
……王爷从来没有忘记过要娶她。
浓烈呛人的酒气瞬间充盈在书房。
这酒量对于往日千杯不醉的烬王来说本不算什么,但此刻……
长风惊恐地发现,王爷的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涣散、迷蒙起来,那绝非寻常醉态,更像是某种意志被强行溶解的沉沦。
萧承砚又是几大口将酒饮尽,然后“咚”的一声闷响,坠地迸裂。
他看着一地碎瓦,抬手,用袖口抹去唇边的酒渍,脸上却浮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带着解脱感的笑意。
“长风,”他声音含混,带着浓重的酒气,目光飘忽,“你说,晚上的‘那个我’……是不是……其实挺痛快?”
长风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了他周身。
王爷在说什么?他怎会羡慕那……邪祟!
“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萧承砚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形状怪异的“鸟”,低低地笑起来,笑声空洞而悲凉,“毋须顾忌身份、毋须权衡利弊……也毋须……怕自己成了邪祟伤了谁……”
“多好……比现在、舒服多了……”
萧承砚手中那只长相怪异的“鸟”,是当年药师谷绝境,顾惊鸿以枯枝碎布随手所制,此物虽陋,却带着他们冲出了瘴疠死地。
长风深知,王爷自中蛊毒以来,都是要压制、甚至根除那邪祟,为此不惜以身试药,承受非人的痛苦,而顾惊鸿,是支撑他的唯一薪火。
可今日,王爷亲手熄了这火,前路晦暗,不知他是否还能坚守……
“王爷,您醉了。”长风试图唤回他的理智,“那非您本愿,您清醒些!”
“清醒?”萧承砚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看向长风,“本王还不够清醒吗?!”
他开始说话,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
“本王清醒地知道她是潜渊阁主,清醒地知道她对本王的感情!”
“本王清醒地知道,机关术和那些死去的将士与她顾惊鸿并无半分关系!”
“可本王更清醒地知道,她若留在王府,不日便会引来杀身之祸!有人就是要借本王的手除了她,掌控潜渊阁!”
萧承砚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故而本王‘选’了。用尽我的这里……亲手斩断!把她推出去,推得远远的,推到镇国公府,推到公孙彻远那个、那个庸才身侧!”
“本王以为……这是最好的棋,最清醒的路!最他/娘/的……正确的选择!”
“可是长风……”萧承砚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助,他踉跄着企图站起来,却又双腿发软,缓缓倒下,眼神像迷途的困兽,“我的理智……杀不死她啊!”
“它杀不死她留在我眼里的影子!杀不死她在我耳边低语的气息!杀不死……”他的声音骤然哽住,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曾被顾惊鸿咬破、如今已凝血的唇角,眼神迷离又痛苦,“……杀不死她唇上那点该死的温度!”
“我闭上眼,是她!批阅奏章,是她!连这王府的空气里……都他/娘/的/是她!”
他的情绪激烈到了顶点,□□,眼神狂乱而痛苦。
“咳咳——咳咳——呃——”
萧承砚猛地咳嗽了几下,一个剧颤,一口灼热粘稠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冲破一直压着它的喉咙,从他的薄唇间慢慢流出,流经下颌,滴在他修长的手上。
长风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下意识脱口而出:“王爷!”
他惊恐地看到,王爷那双因痛苦和醉意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深褐色的瞳孔边缘,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然弥漫开一圈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
是那个怪物即将接管身体时的特征!
在西南,长风亲眼见过数次,当这血色弥漫瞳孔,王爷就会变成那个冷酷、暴戾、毫无人性的杀戮机器。
甚至这怪物还残暴地杀了王爷当初不顾安危救回西南行辕的孤女慕初初。
“王……王爷?!”长风的声音都变了调,恐惧让他下意识后退半步,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剑柄,浑身肌肉绷紧!
白天,竟然在白天出现了!
王爷清醒的意识还在,那黑暗的东西就要强行破体而出了吗?!
萧承砚似乎对自己的口中的鲜血无所察觉,甚至对长风的恐惧亦毫无所觉,他依旧沉浸在那巨大的痛苦和质问中,身体剧烈地摇晃着,那圈暗红在他的瞳孔中诡异地扩散、加深……
时间仿佛凝固了。
长风屏住呼吸,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他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哪怕对象是他誓死效忠的王爷。
然而,那恐怖的暗红在即将吞噬整个瞳孔的刹那,似乎看到了什么,然后如同退潮般,猛地一滞,开始极其缓慢地、极不情愿地退缩、消散……
瞳孔的颜色,艰难地、一点点地,恢复成了深褐色,只是那边缘还残留着蛛网般的血丝,昭示着刚才的惊心动魄。
几乎是同时,萧承砚眼中那狂乱痛苦的光芒也迅速黯淡、熄灭。
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失去了所有支撑,直直地向旁边栽倒。
长风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用自己的肩膀牢牢接住了那具沉重而滚烫的身躯。
萧承砚的头无力地垂在长风的颈侧,灼热的呼吸带着浓重的酒气喷洒在长风耳畔,手中却依然紧紧握着那只坏了的“鸟”。
他彻底醉死过去,或者说,是那场与心魔、与蛊毒的激烈搏斗,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长风低头看着王爷苍白疲惫、即使在昏迷中眉宇依旧紧锁的侧脸,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萧承砚还在呢喃呓语:“阿鸿、阿鸿……阿宁……”
“王爷如何了?”一道窈窕的身影推门而入,她美丽明晰的锁骨上赫然停着一只红色蝴蝶印记。
长风下意识侧身阻止了萧承砚的呢喃,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阿沅,然后又投向了镇国公府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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