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眼,没有任何情绪,却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破了长风所有的不满。
萧承砚今日似乎心情确实不错,那点因长风而起的冷意转瞬即逝。
他目光重新落回顾惊鸿身上,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平静:“无妨。既不善饮,便以茶代酒,暖身即可。”
“是,谢王爷体恤。”顾惊鸿轻声应道,拿起小炉上温着的青瓷茶壶,为自己面前的空杯注入了清亮的茶汤。
小小的膳房内,气氛因这小小的插曲而变得有些微妙。
萧承砚与长风相对而坐,白玉酒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微响。清冽奇异的酒香随着杯盏相触瞬间弥散开来,带着一种冷冽又馥郁的芬芳,迅速压过了食物的香气和柴火的气息。
顾惊鸿则捧着温热的茶杯,小口啜饮着清茶,将自己更深地缩进灯火微暗的角落,如同融入背景的一抹淡影。
萧承砚饮下杯中琼浆,感受着一线温热裹挟着奇异的寒冽滑入喉间,最终在腹中化作暖流,丝丝缕缕驱散着四肢百骸的寒气。
他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手中那只触手温润的白玉酒杯,目光落在杯中微微荡漾的、琥珀般清透的液体上,像是深夜闲谈,又带着几分酒意催生的、刻意的兴味,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这‘琼月浆’,出自酌月楼,确是难得的稀世佳酿。须取极北寒潭之水、仲夏子夜之露、及深秋初霜之蕊三味为引,辅以秘法酿制,缺一不可。是以每年所出不过寥寥数坛,千金难求。”
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杯壁,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角落的阴影,“自然了,这等天赐之物,饮时也自有其不可轻慢的讲究。”
长风听得全神贯注,适时地替萧承砚续上酒,眼中满是纯粹的好奇与对王爷渊博见识的敬服。
萧承砚的语调依旧是不疾不徐,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而优雅的仪式。
“其一,此酒性极寒冽,锋芒内蕴,须以特制的青玉杯盛装。唯青玉之温润醇厚,方能中和其凛冽寒气,使酒液入口醇和绵长,不伤脾胃根本。”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手中那只在烛光下流淌着温润光泽的白玉杯,动作优雅而笃定。
就在“青玉杯”三字落下的瞬间,一直低垂着头的顾惊鸿,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猛然抬首,视线精准地投向萧承砚,却偏偏,正好撞上了萧承砚那双仿佛早已等候在此、深不见底的凤眸!
心口猛地一坠!
顾惊鸿暗道一声“不好”,几乎是凭借强大的本能,在那惊愕之色完全浮现之前,硬生生地、极其迅速地重新垂下了头,浓密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遮掩住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太快了!她懊悔得指尖发冷,方才那一瞬的反应,实在是太过唐突!
酌月楼的琼月浆,因其酒色澄澈如月华倾泻,需用毫无杂色、通体莹白的顶级白玉杯盛装,方能完美映衬其清透无瑕,青玉的色泽反而会侵染酒色,破坏其“月华”神韵,是大忌!这是只有真正喜欢喝了解琼月浆的人,才可能知晓的细节。
但萧承砚是何等心智?如此浅显直白的错误,他怎会不知?
唯一的解释……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他在抛饵,在试探,方才自己那过于快速的反应,恐怕早已一丝不落地落入了他的眼中!
一股寒意倏然从顾惊鸿的脚底窜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要忍不住再次抬头去确认萧承砚眼中深意的刹那,萧承砚似乎无所觉地继续开口——
“其二,启封之后,需置于冰鉴之中镇上半刻,使其寒气内蕴,锋芒毕露,饮之方觉透骨清凉,精神为之一振。”
“至于其三,饮前需得执杯,手腕轻摇,不多不少,恰好三下。这一摇,是唤醒酒魂,令其香气层层叠叠释放出来,恍如月华流转,故名‘琼月浆’。”
长风听得连连点头,眼中尽是受教的光芒,口中啧啧称奇:“原来如此!竟有这般多的讲究!王爷博闻广识,属下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
语毕,萧承砚那道平静的视线,已稳稳地落在了顾惊鸿的脸上。
他不知何时已放下了酒杯,隔着跳跃的烛火,隔着氤氲的酒香茶汽,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顾惊鸿强行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再抬眸时,脸上竟已挂上了一抹清浅得体的笑意。那笑意如初融的雪水,带着一丝凉意,却又奇异地映亮了她的眉眼,尤其是眉尾那一点殷红的小痣,在烛光下竟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清艳。
“王爷方才说,这千金难求的‘琼月浆’,是出自那……酌月楼?”
萧承砚的眸光骤然深邃,缓缓颔首:“是。”
顾惊鸿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眼波流转,竟主动迎上萧承砚探究的目光,那眼神清澈坦荡,仿佛方才的失态从未发生:“如此奇珍,当真是令人心向往之。若有机会,还请王爷能开恩,带惊鸿去那酌月楼开开眼界?也好叫奴婢见识见识,能酿出此等琼浆玉液的地方,是何等神仙洞府?”
此话一出,不仅长风愕然地瞪大了眼,连萧承砚都几不可察地顿住了。
膳房内,暖意融融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
萧承砚看着顾惊鸿那张在烛光下清艳逼人、却又带着孤注一掷般锐气的脸,一丝极亮、极深、如同发现绝世宝藏般的兴致,骤然点燃了他深邃的眼底。
呵……反客为主?小雀儿还不高兴了,竟主动将战场引向酌月楼?
好一招以攻代守!
顾惊鸿亦是垂眸喝了口茶,敛去了眼中的谋算——萧承砚,这是第一次。
……
两日后
宸安居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驱散了窗棂外透进的冬日寒气。
萧承砚已换好一身便于外出的墨绿色金绣云纹锦袍,更显身姿挺拔,气度沉凝。
他站在窗边,负手望着庭院中尚未完全融化的积雪,阳光在雪地上跳跃。
“惊鸿,今日天好,准备一下,本王带你去趟酌月楼。”他并未回头,声音平淡地吩咐道。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萧承砚微微蹙眉,转身看向侍立在侧的顾惊鸿。
她今日穿着王府一件藕荷色夹袄,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双手交叠置于身前,似乎对方才萧承砚的话只字未闻。
“顾惊鸿?”萧承砚看着她,又叫了她一声。
“啊?……是,奴婢遵命!”顾惊鸿仿佛被惊醒,猛地抬起头,眼神中掠过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茫然和疲惫,随即迅速被恭顺取代。
这细微的异常,自然逃不过萧承砚的眼睛。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尤其是在她眼下那圈即使用了脂粉也未能完全遮盖的青黑处逡巡。那倦色并非一日之寒,是连日积累的的疲惫。
顾惊鸿将紫檀木衣架上的那件银狐裘取来,又给萧承砚穿上,然后给狐裘前方的丝绦打结。
萧承砚垂眸看着顾惊鸿那过分细白的双手,又看看她的刻意垂眸掩盖也盖不住的疲态:“你……精神似乎不济?昨夜又没睡好?”
萧承砚其实说得并没有错。
连日来顾惊鸿白日里要扮演一个合格的婢女,晚上要处理自己桩目阁的事务,偶尔萧承砚睡得晚,还要给他送暖炉,几日下来确实精力不济。
但她迅速收敛心神,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点难以启齿的困扰:“回王爷,惊鸿并非有意懈怠。只是、只是王爷近来夜里睡得似乎不甚安稳……”
她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抬起眼帘飞快地看了萧承砚一眼,又迅速垂下,声音轻得几乎像叹息:“王爷……偶尔会有呓语,总在唤……唤‘阿宁’?惊鸿听着,心下担忧,又不敢惊扰王爷,所以……就有些睡不踏实。”
“阿宁”
萧承砚周身的气息骤然冻结,挺拔的身躯甚至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然后是静默。
片刻后,萧承砚极其缓慢地抬手拢了拢顾惊鸿为他披上的狐裘领口:“本王……会注意。今日你若是身体不适,酌月楼,咱们改天再去也可。”
顾惊鸿摇摇头:“惊鸿很好,也很想去看一下这个声名煊赫的酌月楼究竟什么样。”
……
马车在喧闹的街市中穿行,最终停在“酌月楼”那气派非凡的朱漆大门前。顾惊鸿跟在萧承砚身后下车,冬日的阳光照在楼阁飞檐的积雪上,折射出刺眼的光。
自从顾惊鸿十岁来到酌月楼之后,她几乎是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进这个楼,这里依然是雕梁画栋、宾客盈门的繁华景象,那么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
那些原本各有公用地方,真的变成了让人消遣开心的地方,想来这也是为什么酌月楼生意兴隆的原因之一了。
萧承砚神色如常,甚至带着一丝病后初愈的慵懒闲适。
二楼临街雅间“听雪阁”内,镇国公嫡女公孙矜瑶正含笑听着手帕交们闲话,指尖优雅地拂过青瓷茶盏的杯沿。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楼下。当那个挺拔如孤松、身着玄色大氅的身影率先从马车中踏出时,公孙矜瑶捏着茶盏的手指猛地一紧,滚烫的茶水猝不及防地晃出杯沿,泼溅在她白皙的手背上。
“嘶……”她倒抽一口冷气,手背瞬间红了一片。
“呀!矜瑶姐姐,怎么了?”旁边穿着玫红锦袄的贵女周小姐立刻关切地探身过来。
“可是烫着了?快擦擦!”另一位粉衣少女李小姐连忙递上丝帕。
公孙矜瑶强自镇定,用丝帕按了按手背,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无妨,手滑了。”她的目光却像被钉住一般,死死锁在楼下。
周小姐和李小姐顺着她的视线好奇望去,目光瞬间被楼下那卓然不群的身影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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