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隆冬,雪虐风饕。
酌月楼四层的桩目阁内,暖炉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阁辅秦进眉宇间的冰寒。他披散着墨发,仅着一袭烟灰色宽袍,随意地靠在小几旁,单臂支额。
楼主过答沉疴难起,药石罔效,大夫断言唯有烬王府密室深处那株传说中的“九转还魂草”,方能争得一线生机。楼主死不足惜,然若在此时撒手,阁主之位……怕是要落入那疯子谢琰手中。
偏偏烬王府密室如铁桶深渊。
三次了。秦进手下最精锐的探子,用尽下毒、伪装、机关陷阱诸般手段,皆如泥牛入海。烬王府固若金汤,萧承砚此人更是油盐不进,桩目阁的人连他十步之内都难以靠近,遑论探知密室所在。
秦进眸色沉沉,指尖在杯沿划过一道冷冽的弧线——看来,还是得让顾惊鸿那小蹄子来做。
想到这里,秦进忽而沉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暖阁里格外清晰:“传顾掌记。”
不多时,阁门轻启又合。一股微寒的风卷着裹挟着淡淡的梅花香涌入,一道清丽身影悄然立于阶下。
正是桩目阁掌记顾惊鸿。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裙裾,衣料是上好的云锦,裁成流云纹样,衬得她身姿越发纤细清冷。如云的乌发仅用一支素银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颊边,更添几分柔弱清丽之感。她低眉敛目,姿态恭谨,仿佛融入这满室暖香和窗外呼啸的风雪背景中,却又因那份过于沉静的美丽,突兀地攫住了人的视线。
“阁辅。”她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清冽,如同碎玉轻击。
秦进缓缓站起身,慢条斯理地走向顾惊鸿,又绕着她缓缓走了一圈,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刃,细细刮过她挺直的脊背、垂落的双手、纤细的颈项,脸上慢慢绽开渗人的笑意。
最终,他停在她面前,倏然抬起手,用一根冰凉的食指,轻轻托起了顾惊鸿小巧的下颌,迫使她抬起脸来。
四目相对。
顾惊鸿的眸色很静,像深秋的寒潭,倒映着秦进那张带着诡异笑容的脸。
“顾掌记,本阁辅忽想考考你,那烬王萧承砚……与蝴蝶,有何干系?”
顾惊鸿略作思忖,垂眸避开他过于迫人的视线,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回阁辅,萧承砚曾心悦永宁郡主。而那郡主……锁骨处天生一块嫣红胎记,形似展翅蝴蝶。”
秦进嘴角的笑意深了些许,那根托着她下颌的手指收拢,在她细腻的肌肤上留下一点微凉的印痕,随即松开。
“好记性。楼主义女果然非同凡响。你这般玲珑心思,只屈居掌记之位,确是大材小用了。”
顾惊鸿在秦进手下做掌记三年,自然知晓秦进一方面不得不用她,但另一方面又忌惮她。利用她比他更知晓桩目阁内的卷宗消息,忌惮她和楼主之间的义父女关系,怕她迟早会顶了他的位置。
她面色沉静:“卑职不敢。卑职……永远是阁辅的狗。”
秦进满意地轻笑一声,终于彻底退开一步,负手而立,那笑容瞬间敛去,“听着,这次要不惜一切代价,从烬王府将那‘九转还魂草’拿来替楼主治病。”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字字如冰锥,“若拿不回……酌月楼要失去一位歌女,潜渊阁,也将失去一位掌记。”
“是。”顾惊鸿应得干脆。
她深深一福,旋即转身,月白的裙裾如静水微澜般无声拂过冰冷的地砖,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飞鸿阁的幽深回廊之中。
甫一踏入飞鸿阁,室内暖意扑面而来。顾惊鸿吩咐侍立一旁的青色劲装女子:“青梧,唤云霓来。”
云霓来得很快。
这位酌月楼的头牌歌女,莲步轻移间身姿袅娜如弱柳扶风。她一双妙目流转,天生带着三分媚意,眼波深处却又藏着几分阅尽千帆的清醒。
“掌记相召,可是有要紧事?”云霓福身行礼,声音婉转如莺啼。
顾惊鸿言简意赅地将秦进的要求道出。
云霓听完,柳眉微蹙,神色间凝起一层罕见的凝重:“掌记的意思……是想让属下用‘美人计’,目标是那位烬王萧承砚?”
顾惊鸿挑眉看她:“这上京城里,竟还有我们云霓姑娘拿不下的男子?”
云霓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丝挫败与笃定:“掌记有所不知。此人性情孤冷,仿若千年寒玉。属下在楼中暗中观察多次,他在场时,从不点歌女侍酒,连寻常侍女奉茶都近不得他身前三尺。他的眼神……从未在任何女子身上停留过一息。属下在风月场中浮沉多年,这种疏离,绝非作态,而是刻在骨子里的冷漠。”
说着,她的目光忽然定定地落在顾惊鸿脸上,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她上前一步,极其认真地端详着顾惊鸿的容颜——
半晌,云霓眼中发出惊艳的光芒,缓缓道:“掌记容色之盛,实乃属下生平仅见。冰肌玉骨,清冷似九天明月,偏生眉尾一点红痣,清冷中蕴着浑然天成的艳色……此等姿容,已非‘美人’二字可以囊括,堪称人间绝色!烬王虽不近女色,但若见绝色……”她语气微顿,带上了一丝不确定,“掌记或可一试!只是……风险极高,若不成,恐会打草惊蛇,再无转圜余地。”
顾惊鸿心中微动。云霓的评价并非虚言,她对自己的容貌并非全无认知,只是从未想过将其用作武器。片刻沉吟后,她眸中闪过一丝决断:“知道了。去叫最好的纹师来,准备吧。”
云霓精神一振,立刻领命而去,着手安排灯会“偶遇”的种种细节。从衣裙的料子、颜色、纹饰,到发髻的样式、珠钗的搭配;再到“意外”摔倒的角度、时机,以及抬眼瞬间眼神流转的弧度、泪光氤氲的程度……无不精心推演,力求天衣无缝。
顾惊鸿则端坐案前,一遍遍来回翻阅着桩目阁中关于萧承砚和烬王府的卷宗,神色沉静。而云霓则带着两名巧手侍女,在她身后忙碌着,梳拢青丝,描画黛眉,点染胭脂,佩戴珠翠……
待到夜深人静之时,顾惊鸿终于被引至巨大的落地铜镜前。
镜中人,一袭绯红色浮光锦裁成的广袖留仙裙,衣料在灯火下流淌着如晚霞般瑰丽的光泽。云鬓高绾,珠翠环绕,眉如墨画,唇若点朱。镜中那张脸,褪去了平日的清冷素淡,在精心的妆点下,美得惊心动魄,艳光四射。
云霓站在一旁,双手抱于胸前,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心中不禁喟叹:老天何其不公,既给了顾掌记一颗七窍玲珑心,又赐予她这般倾国倾城的绝世容颜!
然而,顾惊鸿静静地凝视着镜中那个陌生而艳丽的自己,那双清冷的眸子深处并无半分惊艳或自得,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审视。片刻后,她忽然抬手——
素手轻扬,发间价值不菲的珠钗步摇被毫不犹豫地一一卸下,叮叮当当落在妆台上。紧接着,她解开繁复的腰带,将那件流光溢彩、引人瞩目的绯红华服干脆地褪下。
最终,她身上只剩下一件素白的中衣。
“掌记?”云霓愕然。
顾惊鸿并未解释,只从一旁的衣架上,取过一件单薄的青灰色裙裾,动作利落地穿在身上。那颜色温软,质地普通,瞬间洗去了所有铅华,将她重新包裹回一种近乎朴素的清丽之中。镜中映出的女子,又变回了那个低眉顺眼、毫不起眼的桩目阁掌记模样,甚至看着还多了几分凄婉。
她看着镜中褪尽繁华的自己,又伸手扯住自己右肩,“嘶啦”一声,将青灰色裙裾撕开一个口子,眸光沉静如水:“便如此吧。”
“如此?!”云霓看着眼前的顾掌记,一脸不可置信——这……还不如掌记原先月白色裙裾的样子呢!
……
翌日黄昏。
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将烬王府侧门外那条僻静的小径彻底封锁。
积雪深可没膝,天地间一片死寂的素白。
顾惊鸿穿着一身单薄破旧的青灰色布衣,赤着双脚,散着头发,又在自己肩膀处割了一刀……鲜血汩汩流出,滴在雪地上,像盛开的红梅。
她作势倒在王府冰冷的墙角,刺骨的寒意如针般疯狂地穿透她单薄的衣服,扎进她的皮肤、血肉,又侵入骨髓。
身体的本能叫嚣着要蜷缩、要颤抖、要逃离这致命的寒冷,却被她死死压制。
她必须像一具真正的、即将冻毙的尸体。
……
王府深处,暖阁熏香。
萧承砚一身玄色常服,临窗而坐,他修长的指尖捻着一枚冰冷的黑玉棋子。
窗外肆虐的风雪似乎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那双深邃的眼眸映着雪光,却比冰封的湖面更沉静无波。
“王爷,”心腹侍卫长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声音压得极低,“府外……有异动。”
萧承砚眉峰未动,双眸未曾离开棋局,只淡淡道:“第几次了?”
“回王爷,是第四次。”长风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与前几次……路数不同。”
萧承砚指尖的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倒是个不死心的。”
旋即又捻起一枚白子思索,“这次又是什么花样?”
长风迟疑了一下,似乎不知如何形容:“这次……是一个人。倒在王府侧门外小路的雪地里,身上流血,快被雪埋了。属下本以为是冻毙的流民,但倒下的位置……太过‘恰好’。”
太过恰好,就在王府的墙角。
萧承砚眸色微沉,执下一枚白子,“以身入局……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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