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霞飞路。高大繁茂的梧桐树冠交织成浓密的穹顶,仿佛一道无形的结界,将闸北的污浊喧嚣与极司菲尔路76号那渗入骨髓的铁锈血腥彻底隔绝在外。一栋精巧雅致的花园洋楼静卧其中,米黄色的外墙在午后温煦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像一块被岁月和呵护精心擦拭过的温润玉石,与墙外的乱世形成刺目的割裂。
阳光穿过宽敞明亮的落地窗,慵懒地铺洒在室内。空气里浮动着新烤糕点的甜腻香气,与窗外小花园里几株晚开桂子散发的清冷幽芬交织缠绕。周璇甜糯婉转、带着一丝愁绪的歌声《天涯歌女》,从角落的留声机里流淌出来,缠绕着光柱中飞舞的微尘,为这方寸之地织就了一层近乎虚幻的宁静薄纱。
林晚赤着脚,踩在铺满整个客厅的厚软波斯长毛地毯上。那细腻柔软的触感,如同踏在云端。她刚从小憩中醒来,一身鹅黄色的蕾丝睡裙衬得肌肤胜雪,微卷的发梢还带着睡意的蓬松,脸颊透出自然的粉晕,像个不谙世事、被命运偶然抛入凡尘的精灵。此刻,她正全神贯注地摆弄着一个新得的、造型如天鹅引颈般优雅的玻璃花瓶。佣人张妈刚刚送来一束带着晨露的白玫瑰,花瓣娇嫩欲滴,边缘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散发着清冽冷艳的香气。
“张妈,你看这样好看吗?”林晚拿起一支玫瑰,对着斜射进来的阳光轻轻转动。光线穿透薄如蝉翼的花瓣,清晰地勾勒出每一丝细致的脉络,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间投下朦胧的影,如同捧着一颗脆弱而纯粹的心。她的声音娇软,带着少女特有的、不自觉的撒娇意味,是这精心构筑的温室里最自然的音符。
张妈穿着浆洗得挺括、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素色阴丹士林布旗袍,垂手恭立在一旁,脸上是岁月沉淀出的慈祥笑意,眼角细密的皱纹里却藏着难以言喻的忧虑:“好看,小姐的手巧得很,插什么花都好看。这白玫瑰啊,最是衬您,又香又雅致,像雪堆儿似的,干净,不染尘埃。”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呵护,仿佛在维护一个易碎的梦境。
林晚眉眼弯弯,绽开一个心满意足的笑靥,那笑容纯净得如同初融的雪水。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支玫瑰插入瓶中,又耐心地调整着其他几支的位置,力求每一朵都展现出最完美的姿态,仿佛在完成一件至关重要的艺术品。“默群最喜欢白玫瑰了,”她轻声说着,脸颊飞起两朵羞涩的红云,眼神亮晶晶的,盛满了纯粹的依赖和期待,“他说这花像雪,干干净净的,看着心里就敞亮,所有的烦扰都能暂时放下。”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热切的憧憬,“他今天会回来吃晚饭吧?我让厨房备了他最爱的清蒸鲥鱼,一定要挑最鲜活的,还有蟹粉狮子头,蟹黄要挑最肥最满的……”
张妈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凝滞了半秒,像是精心维持的面具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随即,那笑容又如同水波般漾开,恢复如常,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忧虑,如同阴霾悄然遮蔽了晴空。“先生他……刚来了电话,”她的声音放得更柔和,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安抚,每一个字都斟酌过,“说是有顶顶要紧的公务应酬,晚上怕是……赶不回来了。特意叮嘱小姐您别等他,自个儿先用饭,千万要顾好身子,别饿着了。” 她避开了“76号”这个字眼,只用了模糊的“公务”,这是陈默群定下的规矩,也是她守护这份脆弱的职责。
林晚明亮的眼眸瞬间黯淡下去,仿佛被一层薄薄的失落云翫遮住了星光。她微微撅起嘴,小声嘟囔着,带着孩子气的委屈:“又应酬……他总那么忙,比天上的云彩还难捉摸,一阵风就吹散了。”那点小小的不满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很快便自我开解,努力扬起嘴角,像是要说服自己:“算了,男人嘛,事业顶顶要紧。张妈,让厨房少做点吧,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许多。”她像是想起什么,试图驱散心头的失落,兴致又提了起来,“对了,张妈,下午我想去‘大光明’,听隔壁王太太说,新映的《渔光曲》好看极了!渔家女的命苦,可拍得美得很!你帮我问问,票子好买伐?”
“好的呀,小姐,我这就去打电话问问看。”张妈连忙应下,转身快步走向客厅一角的电话机旁。转身的刹那,她眉头不易察觉地深深蹙起,忧虑几乎要溢出眼角。先生陈默群再三严厉叮嘱过,近日外面风声鹤唳——闸北那边青龙帮刚闹出人命,血溅堂口;76号内部更是暗流汹涌,抓捕审讯昼夜不息——务必让小姐深居简出,远离一切可能的危险和风言风语。可小姐这性子,天真烂漫,像只被关在华美笼里的金丝雀,关久了,那点鲜活气儿难免就蔫了,整日对着窗外出神,看着也叫人心疼。这乱世,哪里容得下“大光明”里的一场电影?
林晚浑然未觉张妈背影里沉重的忧心。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瓶亭亭玉立的白玫瑰上。拿起一只细巧的铜质喷壶,她细细地给娇嫩的花瓣喷上晶莹的水雾,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如同破碎的彩虹。她轻轻哼着留声机里周璇的调子,脚尖在柔软的地毯上无意识地打着拍子,仿佛窗外的炮火硝烟、十里洋场的尔虞我诈、那些报纸上语焉不详却触目惊心的“帮派火并”、“秘密处决”的铅字,都与她隔着一个世界,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球的故事。她是被爱人用黄金与精心编织的谎言、小心翼翼地豢养在象牙塔顶端的雀鸟,羽翼被温柔而彻底地剪去,只沉醉于这乱世罅隙里偷来的、脆弱如琉璃般一触即碎的宁静与甜蜜。她全然不知,也不愿去想,爱人那身笔挺西装革履之下,一尘不染的衬衫袖口之内,双手早已浸透了洗不净的血污;更不知一场围绕着那个代号“孤星”、名叫江砚舟的江湖枭雄掀起的腥风血雨,正裹挟着致命的寒意与阴谋的漩涡,悄然逼近她这座看似固若金汤、实则摇摇欲坠的暖巢边缘。
而在法租界的另一隅,松鹤轩的后院西厢房内,那枚被陈默群亲手当作棋子、带着淬毒任务掷入虎穴、名为“白露”的女子,正蜷缩在陌生的硬板床上。脚踝处传来的阵阵钝痛,是百乐门那场惊魂一撞留下的、无法抹去的烙印,时刻提醒着她身份的虚假与处境的险恶。而那个手握青玉扳指、静坐于“听松阁”茶烟深处的男人,江砚舟,正如同蛰伏于暗夜深渊的猎手,冷眼审视着这盘以生死为注的棋局。无形的试探之网,已在无声的硝烟中悄然张开,等待着猎物——无论是朱老五那样的叛徒,还是她这只被送上门来的“小白兔”——的下一步。风暴的低沉轰鸣,已然在霞飞路的梧桐树梢和松鹤轩的檐角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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