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大医学院附属医院，住院部六楼最北侧的三间病房被临时管控，安置着被救出的六名女性受害者。
两名警察守在走廊，楼道里安静得出奇，源野推门而入时，脚步特意放得轻些。
这是间单人病房，住着的是刚刚生产完的受害者，听见推门的声音，她闭着的眼睛微微张开，朝门口看了一眼，认出了是今天在车上的两位警察。
源野制止了她想要撑起身子的动作，拉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蒋悦，川省人，原本是一个花艺师，对吗？”
“对。”蒋悦的声音有些哑。
确定对方状态尚好，源野才放心地接着问下去：“你是什么时候被拐的？”
“前年……”蒋悦盯着天花板的眼睛颤了颤，回忆着那段不愿意再被揭开的记忆，“大概是……冬天的时候……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关了店，大概是快十点吧……我是店长，下了班总是最后走的……我就记得，关了闸门后，有人从身后用一块布捂住了我的嘴，把我拖上了车。至于那人长什么样子，开的是什么车，我都不记得了……不对，我根本没看清楚就晕过去了。”
“大概是什么时候到这边的？”
“不到一年吧……他们不给我任何能看时间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在那个地下室里，唯一能感觉到时间流逝的是他们送饭的时候。”
“你们之中，有一个女孩儿叫小媛，几天前，警方在……”
“我知道，”蒋悦打断了源野的话，扭头看着他，无神的眼里隐约透出悲悯，“她来得比我早一些，是第一个和我搭话的人，她很聪明，没花多少时间就摸清楚了所有情况。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死在那个地下室里了。那天，是我先发现她难产的，是我通知了来送饭的女人叫来了她老公，我以为他们会把她送去医院的……可是她再也没有回到地下室了。”
“那其他人呢？”
蒋悦摇摇头：“我们不太说话，地下室里的每个人都像一具还活着的尸体，偶尔他们会送一些书本玩意下来，给我们打发时间，但是其实没有人真的会去看书。我是倒数第三个来的，在我之后还来了两个外国女人，她们的华语很差，基本上沟通不了。但是我想，也许在更早之前，还有过其他人。”
蒋悦的话没有说错，姜之喻在审讯郑锋时，问出了之前被买来的其他受害者的下落，大部分是年纪大了或者身体条件一般，被再一次转卖掉。
源野顿了顿，接着问道：“你们知道自己怀的孩子……的父母吗？”
“其他人不知道，但我知道。”蒋悦直视着源野的眼睛，“关我们的是一家人，两兄弟，平时照顾饮食的是父母和小儿子儿媳，真正来给我们的……是大儿子大儿媳。如果我没有猜错，我怀的是那家人大儿子和大儿媳的儿子。”
“你是怎么知道的？”
“东西放进我肚子前，我偷听到的，他俩没孩子，生不出来，看其他人都成功了，自己也想试一试。我见过三个在地下室里出生的孩子，都是男孩。”蒋悦的眼睫颤了颤，哑声道，“警官，我们的子宫是透明的，什么时候来月经，什么时候排卵，什么时候适合放入受精卵，放进去几个，放的是男是女，他们全都知道的，因为这是他们的商品，他们需要的是可视化的生产流水线，确保一切万无一失。”
蒋悦停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开口问道：“小媛她……她的家人找到她了吗？”
源野怔愣，移开看着蒋悦的目光，他微微仰头和站在身侧的霍霁霄对视了一眼，得到了一个眼神，片刻后才回答道：“她叫周子媛，是一个孤儿，被拐之前刚从大学毕业，找到了新工作，但是还没有入职就……她从小长大的福利院院长来市局认了她，也算是知道她的身份了。”
蒋悦的嘴唇张了张，没能发出声音，她怔怔地看着源野，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住。
“小媛……”她低声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声音极轻，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蒋悦深呼吸了一口气，海啸般的情绪扑来，她极力控制着没有让泪水从泛红的眼眶中掉下来，只是眼尾已经隐隐泛出水光，不多时，泪水终于还是落下来，一滴两滴，沿着她压抑的脸颊悄无声息地滑下，落在衣襟上。
霍霁霄从床头柜上抽出两张纸巾递给她，她颤声道了谢，眼泪像小雨转暴雨般，愈发不可收拾，两张纸巾已经湿透，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最终她也只能自暴自弃地用双手捂着脸放声大哭出来。
良久后，哭泣声减弱：“她该有更好的人生，她才刚刚开始而已……”
蒋悦喃声呢喃，声音轻得仿佛要随空气一同散尽——
“可为什么啊……为什么会这样……”
源野终究没忍心再出声打扰，只留下一句“好好休息”，便轻轻拽了拽霍霁霄的手腕，将人带出了病房。
病房门在身后合上，源野随即松开了手，动作自然，仿佛刚才那一瞬的肢体接触只是出于下意识的本能，两人默契地一同陷入短暂的沉默。
半晌，源野先开了口：“有什么想法吗？”
霍霁霄垂眸望着自己手腕上尚存的一丝余温，道：“半年前那次联合行动，滇省所有边界人口聚集地，包括那哎镇，都是重点监控的区域。所有进出口都有警力把守，他们居然能在警察眼皮子底下交钱交人……最坏的情况，就是那次行动确实有漏网之鱼。”
源野听得眉头越发紧蹙，沉吟片刻，他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得向唐局汇报，请上面协调了。”
“半年前，滇省公安牵头组织了一次跨境联合行动，由公安部刑侦局主导，各省市涉案刑侦支队派出人员协查，与边境三国临时组建联合行动小组，集中打击盘踞四国交界多年的跨国人口贩卖组织。在那场联合收网行动中，头目吞莱在华国边境当场抓获，至今还被关在滇省的监狱里等待审判，他供出的所有交易链条都已经被捣毁。”
唐局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画面中是他凑得极近的脸，近到源野忍不住将手机拿远了些。
一眼就看出唐局今天上班又忘了戴老花镜。
“源副，原来你半年前去滇省是去抓人贩子啊。”花朵恍然大悟。
源野那次任务属于高度保密，局里除了唐局，没有第二个人知情。也正因为这起案件如今牵涉出新的线索，才不得不按程序向上汇报，由唐局亲自说明。
源野道：“我已经让技术人员顺着郑浩的所有联系方式，倒查近三年的通讯记录和邮件，看看能不能从中揪出线索。”
霍霁霄：“若真如郑浩所说，他们每次联系后都会删除联系方式，那这个方式恐怕成效不大。通讯公司保留的只是基础通话记录和账单信息，具体内容技术手段也很难恢复。即便能追溯到来往的账号或号码，也大多是一次性卡和境外注册的虚拟邮箱，查下去十有**是无效线索。”
源野侧过头看向他，思索片刻：“那……如果从受害人被拐的起点入手呢？去追最初拐人的人贩子，查他们把人转手给了谁。”
霍霁霄点点头：“这个思路更可行。”
拐卖链条的最初环节往往发生在境内，牵涉的多是底层人贩子，他们警惕性没那么高，也不具备跨境洗白身份的能力，只要抓住他们中的一环，就有可能顺藤摸瓜找到上家。
“但难点在于，案子时间跨度大，有些人贩子已经在服刑或潜逃。”
唐局接过话：“难也要攻克。这么着，你们先把线索梳理清楚，列出涉及到的省市，写好案情摘要和协查申请，由我统一向公安部刑侦局上报。这个案子虽说案发地在我市，但从目前侦查情况看，已经牵涉到多个外省市，单凭我们一家力量查不透，必须走部里协调……小霍，小霍呢？”
源野和霍霁霄此刻在同一处，只是线上会议开的是源野的手机，他一直举着手机对着自己，屏幕里始终只有他一个人。唐局突然点名，让两人都微微一愣。
“我在这，唐局。”
霍霁霄只好俯身靠了过来，几乎贴到源野的左肩，脸同屏幕的距离恰好能入镜。
两人的侧脸突然间近在咫尺，说话之间几乎能触碰到彼此的脸颊，源野下意识一僵，手机微微一晃，仿佛怕唐局看出什么似的。
但显然是他多虑了。
老花眼的唐局大脸占满了屏幕，仿佛被鱼眼镜头拉扯过一般，眯着两只眼，靠得极近，模糊的像素也遮不住眼尾炸开的鱼尾纹。他老人家全然没注意到对面两人肩并肩的微妙距离，只顾着盯着屏幕。
“小霍啊，这个案子你从头跟到现在，对具体情况也比较熟悉，老张那边，你去和他沟通一下。”
“没问题，唐局。”
霍霁霄答得爽快，他微微侧身更靠近了一些，仿佛要让自己在屏幕里看得更清楚，“明天我回打拐办一趟，找一找有没有相关线索的案件卷宗。”
唐局对这个安排甚是满意，留下一句“你们继续”就下了线。一直没开麦的姜之喻好奇出声问道：“源副，你俩还在医院呢？怎么后面一面大白墙？”
这个问题像是提醒了源野似的，让他瞬间想起了什么，他抬眼看向墙上的时钟，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
已经到了这间办公室的主人巡查病房结束的时间。
源野一个鲤鱼打挺般猛地站起身，还没来得及下线视频会议，就伸手拉起仍坐在沙发上的霍霁霄，顺势往门口走去。
正当源野的手伸向门把手时，门从外面被轻轻推开。一位盘着发、衣着干练的女医生站在门口，她的眼睛与源野有几分相似，此刻正微微睁大，带着一丝震惊，看着突然出现的源野，开口惊呼道——
“儿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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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玻璃子宫（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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