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回家后,纪明年就没和李昭京有什么交流了。
他们原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因为重组家庭才不得不相熟了一些,又稀里糊涂地经历了一场抽烟教学。
唯一衡量在二人间的,大抵只有纪明年心里头那固执的厌恶。
高二上来,学业压力要较高一翻了几乎一倍。刚开学几天,纪明年就这样不用那么膈应李昭京的存在了。
——他为学业忙得焦头烂额。
纪明年学习能力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差,但唯独一点,他学得下去,能忍着玩乐的诱惑埋头苦干。
和他完全相反的应该就是张池。
张池这几天该怎么玩怎么玩,他有些天赋,于是靠着那点初中基础一路往上混,加上一点好运气,就这么浑水摸鱼存货到了高二,还跟上了学习进度。
有几次纪明年和宋铭考前往死里复习,出成绩一看张池在他们上面,气得伸手去拧他。
而李昭京,他在那天回家后,就一直出门很少。他早上比纪明年出门更早,一般纪明年揉着眼睛走出房间时,李昭京已经不在家了。
那关于抽烟的教学约定也快要被纪明年抛在了脑后,李昭京身为高三生,放学时间要比纪明年晚。上次是因为开学第一天,提前放学,他才有时间和纪明年一道回去。
等到现在,就不行了。李昭京回家的时候,纪明年通常已经自顾自吃完饭上楼去了。
纪永常常出差,家里固定在的只有陈阿姨和程婉。程婉和纪明年说话极少,每次相遇也就是客套几句,纪明年对她的态度不像对李昭京那么差,只是有时心中还是不舒服。
家中多了人,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只能在心头留下酸涩的痕。
九月骄阳如同融化的白金,无情地倾泄在操场。塑胶跑道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空气粘稠得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烧感。
全校师生密密麻麻地挤在主席台下,汗水延着鬓角蜿蜒而下,浸湿了挺括的校服领口。
主席台上方支着巨大的遮阳棚,却挡不住四面八方涌来的热浪和刺目的光线。校长冗长枯燥的讲话透过高音喇叭扩散开,带着滋滋的电流杂音,让台下的人群更加萎靡不振。
纪明年站在自己班级队伍的末尾,像一株刻意偏离了生长方向的野草。额前碎发被汗水打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开学第三天,是校长发言颁奖的日子。罗江实验中学开学典礼一向不怎么用心办。
而这个日子属于那些在上个学期留下优秀成绩的好学生,与纪明年毫无关系。
他眼神放空地盯着脚下被踩得发亮的塑胶颗粒,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和酷热都与他无关。
最初,是关于新学期的总结。
“初春的脚步带来新的希望,新的希望在心中起航,欢迎亲爱的老师和孩子们回到校园!”
“在此,真心感谢大家!新的学期,新的期望。本学期我们将秉承‘以爱育爱,爱心相传;以学论教,教学相长’的办学理念……”
“另一方面,以生为本,提高教学质量,关注学生全面成长……”
“滴答。”
纪明年额前的汗水滴落在草坪,水渍瞬间被青绿色淹没。他已经有些发晕,倒不是中暑,只是热得有些恍惚。
直到那个名字被清晰地、带着褒扬的尾音,从校长口中念出,通过扩音器响彻整个操场——
“李昭京同学!”
纪明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不情愿地抬起了头。
刺目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就在那片炫目的光晕中央,李昭京走上了主席台。
像投入滚油的水滴,原本死气沉沉的操场瞬间“嗡”地一声活了过来。罗江实验中学几乎没有人不认识李昭京,每逢年级大会,这个名字都会从各个老师的空中吐出,灌入学生耳中。
李昭京穿着同样蓝白相间的校服,却如同量身定制般熨帖挺括,没有一丝褶皱。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他步履从容,身姿挺拔如青松,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万众瞩目的中心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校长将一张印着金边、象征着“品学兼优”与“模范学生”的烫金奖状,郑重地递到他手中。台下便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如同汹涌的潮水,像是要掀翻遮阳棚。
纪明年站在掌声的洪流之外,像一块冰冷的礁石。
他看着李昭京双手接过奖状,指尖修长干净,动作优雅得体。他微微低头,似乎在对校长说着感谢的话。
那身影在炽烈的阳光下,白得晃眼,亮得刺目。像一面被高高举起又光洁无瑕的镜子。
一股强烈的不适感,如同毒藤般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疯狂滋生,瞬间缠绕住纪明年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那感觉如此汹涌,甚至压过了烈日的酷热。他胃里一阵翻搅,喉咙口泛起酸涩的恶心感。
纪明年猛地低下头,不再看那刺眼的一幕。他死死地盯着脚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压下心中的不适。
他悄悄挪动了一下脚步,踩在了旁边花坛边缘探出的一丛杂草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碾了下去。
绿色的汁液染脏了他白色的鞋帮,留下一道狼狈的、无法洗刷的污痕。
太刺眼了,李昭京。
纪明年忽地想起,他第一次见到李昭京,就是去年入学的时候。李昭京也是这样,身影挺拔,站在主席台上。
那时候,他还不认识李昭京。
李昭京就像一个被定制过的完美假人,脸上永远带着微笑,在老师欣慰的目光下走过,在同学艳羡的语气中擦身。
他的存在那样鲜明,好像只是站在那里就足够让身边的一切哑然失色。
纪明年的脸色一点点冷下去,主席台上的少年已经下了台,而盘旋在心头的不适却没能随着他一起离开。
之后又是几位高二高三的好学生上了主席台,然而纪明年却已经没有心思去看了。
队伍开始陆续退场,他麻木地跟着队伍一同走着。
直到他跟着人群绕过主席台,要往教学楼里走时,他的手腕被人拉住。
太过突然,那人的力气又不算小。纪明年错愕地转头,就撞进了李昭京的眼眸。
他额头上有细微汗珠,校服领口微微打湿,纪明年甩开他的手,语气不善:“干什么?”
李昭京刚刚握住他的那点时间,他手腕上就有了不太明显的淡红指印。
李昭京的目光在那处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抬眼说:“今天一起回去吗?”
今天?
纪明年有点奇怪:“你不是六点才放学?”
李昭京说:“最后一节是自习,我是竞赛生,他们和我学的内容不一样,我可以先回家自学。”
行,高贵的竞赛生。
说着,李昭京又补了句:“我们之前说的,你还没教完。”
纪明年知道自己曾经答应过他,他倒不是个出尔反尔的人,往阴影处站了点,说:“今天放学再教你。”
……
一天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纪明年看着窗外景色几度变换,最后再度归于橙黄。教室里的人陆续离开,陈诚又是那个最晚的。
他趴在桌上,等着李昭京。
脚步走进教室,他闻见清新的青柚冷香,抬起头来,就看见李昭京站在自己面前。
纪明年没和他多说什么,单肩背着包走出学校,再次踏入校外那条昏暗小巷。
他觉得没意思。
李昭京点燃了一根香烟,烟雾缭绕,他却没动。纪明年抬眼看去,眼中有几分不解。
李昭京将烟递给他:“可以示范一次吗?”
纪明年歪歪扭扭地站着,接过他指间夹着的烟,凑近嘴边。
他指尖捻着烟身,吐出青白色烟雾,伴随着尼古丁烧焦,丝丝缕缕绕在他身边,轻薄细雾围绕在二人身边。
随后他停下动作,往李昭京那看去:“学会了没?”却撞进李昭京的眼眸。
李昭京一直在看他,看得很认真。
纪明年莫名有些不舒服,他将剩下半截烟递过去,李昭京接过,看着微微湿润的烟嘴,许久,放至嘴边。
他学东西一直很快,上次是纪明年故意教给他错误的方法,而这次,纪明年什么也没说,只是做了一遍。
他的动作还是有些生疏,颈部的线条在昏黄中绷紧一瞬,随即放松开来。纪明年看见他轻轻咬了一下烟嘴处。
这算是纪明年抽烟时的惯用小动作,被李昭京学过去了。
李昭京还是不熟练,没多久,他就低下头咳嗽。却不像上次那样剧烈,只是低声咳嗽几声,就抬起了头。
他们在那条巷里待了约莫二十分钟左右,纪明年靠着墙,无聊地翻着手机。
直到他被李昭京的声音拉回神:“纪明年。”
他的视线终于从手机上挪开,看向了李昭京。
他说:“你上次说,你并不讨厌我。”
纪明年皱了皱眉,语气不善:“怎么?”
“我想和你成为朋友。”
李昭京的话冷不丁地冒出来,给纪明年吓了一大跳,他眨了眨眼,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嗯?”
于是李昭京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和你做朋友,可以吗?”
纪明年本能地退后两步,他没见过像李昭京这样把话说得那样直白的人:“……你认真的?”
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种悦耳的平稳,却像冰冷的丝绸滑过皮肤:“是。”
他顿了顿,看见纪明年因他这句话而更加愕然的表情显现后,才继续说:“纪明年,你不是说过,我是你的学生吗?”
李昭京说:“我很想学,该怎么和你相处,才会和你成为朋友。”
空气像是被抽离了。
烟雾依旧在他们间缭绕,带着烟草的气息。
李昭京说完那句话后,纪明年的表情也僵在了脸上。这已经是第二次李昭京让他觉得语出惊人,他已经有些无法用平常思路和他沟通。
最讽刺的,是他看见了李昭京耳边的一抹红,艳得让人难以忽视。
开什么玩笑,李昭京在害羞?
莫大的荒谬感淹没了纪明年,他扯了扯嘴角,竟是有点想笑。
然后他问:“哥哥,和我当朋友可没什么好处。”
他刻意加重了关于称呼的二字,尾音拖长,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甜腻。
纪明年向前走了两步,踏入光线边缘。昏黄的光晕描摹出他的面孔,不再被烟雾遮挡,那脸上的表情也无从遮掩。
李昭京没有抬头,只是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神情。他指间那点微弱的红光彻底熄灭。沉默了几秒,就在那沉默几乎要凝固成实质时,他才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一个单音节,敲在寂静里,却重如千钧。
纪明年看见李昭京低垂的眉眼,那些因为抽烟教学而掐灭了的恶劣心,在这一刻全然复苏。
他微微俯身,双手随意地插进裤袋,拉近了与李昭京的距离,唇角勾起一个绝对称不上善意的弧度,声音压得又低又缓,带着一种冰冷刺骨的恶意:
“想和我相处啊?”他顿了顿,目光像冰冷的探针,试图刺穿李昭京低垂的眼帘。
“很简单,那就要一切都听我的。”他吐出这几个字。“怎么样?”
李昭京依旧维持着垂眸的姿态,指节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他退缩了?他不愿意?
他落了下风?
咚,咚。
纪明年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在被橙色黄昏晕染的巷内,清晰可见。
是激动。
时间在昏黄的光线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
就在纪明年以为这沉默是无声的拒绝,或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那股恶劣的快感即将达到顶峰时,李昭京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精准地迎上了纪明年带着挑衅和恶意的视线。
他看着纪明年,用那种平稳到可怕的嗓音,清晰地回应:
“好。”
没有迟疑,没有条件,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仿佛纪明年要求的不是掌控权,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昭京说:“那么,老师。”
他走近一步,超越了他们之间的安全距离,他们之间现在连一步的间隔都不到。
以至于纪明年能够清晰地看见李昭京眼底浅淡的笑意。
他说:“第一课,什么时候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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