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瓶碎裂声之后，花店忽地陷入一片令人心慌的寂静。
谢清蘅惊魂未定，眉心紧拧成一团，淡红的唇瓣微微张开，呼出凌乱无序的气息。
周言深个子高挑，谢清蘅与他相差无几，两双各怀心思的眼睛刹那间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彼此面前。
谢清蘅那氤着水雾的眼睛明明瞧上去人畜无害，可周言深却在恍惚一瞬望进团深沉雾霭，寒气森然，又像潭了无生气、陷满了淤泥的死水。
仅是一瞬。不及他反应，便顷刻散了个干净。
他望着那剧烈起伏的胸口，极力压制自己抬手替这受惊的小家伙呼噜毛的冲动。
“对......对不起，周总，”谢清蘅触电般猛地向后退开，抱歉地望向他，为这突来的冒犯惴惴不安。
周言深扶过他肩膀的手仍悬在半空，半晌才缓缓地收了回去。他的心湖早已波澜四起，表面却仍端得一副云淡风轻：
“没关系，没伤到就好。”
谢清蘅点头，后退一步俯下身，正要伸手去捡碎瓷片，却被周言深眼疾手快地用力攥住：
“你干什么！”
周言深罕见地动了怒，音色不觉变得严厉：“这很危险你不知道吗？没人告诉你玻璃碎片一类的东西不能用手捡吗？”
“没有......”谢清蘅显然被他的气话慑住，像个做错了事，低垂着头乖巧挨训的孩子。
周言深心头一软，刻意放缓了声音：“你爸爸妈妈没告诉过你？”
谢清蘅像是突然被触及心底深埋的伤，眼眶倏地一红，几滴晶莹的泪顺着光洁的侧脸滑落：
“没有......爸爸妈妈，不知道在哪里。”
瞧着那副泪眼婆娑的可怜样，周言深恨不得抬手狠狠赏自己两耳光。同为无家可归的人，他太理解那无处依托的酸楚和孤独。
“抱歉，”他上前一步，慢慢抬起手，用手背擦拭掉那凉丝丝的眼泪。他的动作小心极了，像是对待一件珍贵而易碎的瓷器。
“你去旁边坐好，我来收拾。”
待清理了满地狼藉，周言深抬腕看表，时间已过了十点。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他看向站在身旁，给花店玻璃门上锁的谢清蘅。却听见对方几乎没有犹豫便谢绝了他，“谢谢您的好意，周总，”他将钥匙小心地收进斜挎的帆布背包中，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我坐地铁就可以了。”
周言深觉得好气又好笑，“十点了，地铁的工作人员不要下班吗？”
“啊？都十点了啊......”谢清蘅似是有些动摇。
“可是，我家离这里很远......”“不远，走吧。”
周言深没再给他费尽脑筋寻理由拒绝自己的机会，不由分说地揪住他的衣领塞进停靠在路旁的副驾驶座。
远？能有多远？
就算谢清蘅住在月球上，周言深也能做出大手一挥，差人造出台火箭送他回家的疯狂事来。
谢清蘅家住云京市平江路2号，确实是周言深从未去过的地方。他隐约记得那是位于市中心的一处老破小，道路狭窄，摊贩吵嚷，多年来一直令云京市政头疼不已。
直到车子开到跟前，周言深才发现那处的环境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马路窄得容不下两辆车并行，两旁的夜市烧烤浓烟滚滚，醉意熏熏的男人扯着嗓子吆喝，听得周言深脑袋嗡嗡直响，下一秒就要炸裂。
老城区的路促狭得厉害，周言深的豪车像一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停在这里有种格格不入的突兀感，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隔行如隔山，周言深虽未深入了解过花艺行业，更遑论个中行情。可他知道露苔花艺已连续两年跻身年度影响力top10花艺品牌，微博热度也居高不下，总不至于沦落到让老板委身于这样的地方吧？
“你们花店，生意很差吗？”看着路旁的昏黄路灯，墙皮斑驳的居民楼，周言深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赚到的钱，不够你租一间条件好点的房子？”
谢清蘅笑笑，语气轻松地回：“要看和谁比了。如果和周总的公司比，那我们确实要饿着肚子喝西北风的。”
明知他在开玩笑，可这满不在乎的自嘲却令周言深的心狠狠揪紧了。
“也是，老板贪图睡懒觉不开张，钱从梦里来？”
“哈哈。”
身旁的人发出清朗的笑声，就像盛夏的明黄色柠檬汽水，酸冽又清爽。
“周总，那我先走了，”谢清蘅解开安全带，侧过身子，认认真真地道谢：“谢谢您绕这么一大圈送我回来。”
周言深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车门关上的那刻，谢清蘅突然顿住了动作，毛茸茸的脑袋再一次探进，放心不下地叮嘱：
“周总开车要注意安全呀，”明亮的眼睛微微弯着，像两轮皎洁的月牙，“一路平安。”
周言深笑了，重重点了点头，“嗯，知道了。”
直到谢清蘅的身影消失在黑漆漆的楼栋一角，周言深才发动引擎，费力地从那巴掌大点的地儿挤出去。
老旧的居民楼，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灭。谢清蘅重重踩着步子，墙顶小窗泄进的月光打亮了他半张脸，神情寡淡的精致五官令他看上去像尊没有生命的，漂浮在楼梯上的瓷白雕塑。
“叮叮。”
急促的手机铃声兀地刺破四下无人的寂静，他接起，声音冷得如若变了个人：
“什么事？”
约莫三分钟后，他转过身沿来路折返，“我现在过去。”
对面楼忽地灭了一盏灯，谢清蘅的脸顿时失了光源，尽数没入无边黑暗。他的头微微扬起，一丝戾气从眼底转瞬即逝。
这帮吃干饭的老东西，连话术都要他亲自把关，简直笨得要死。搞定周新海那种稍一吹捧便狂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难道是什么很难的事吗？
敢误了他的事，他一个都不轻饶。
三天后，深海集团董事会当日——
不到九点，公司高层陆续进场落座。周言深穿着一套极简的黑色定制西装，领带一丝不苟地系在颈间。精心打理的头发清爽又利落，有棱有角的脸英气非常。
众人窃声讨论着今日的议题，周言深的心思却早都飞到窗外去了。清晨的太阳暖烘烘地烤着，一只胖乎乎的麻雀落在窗边歇脚。
不知道谢清蘅起床没有，又在睡懒觉吗？
总是这样贪睡，花店的账目恐怕一塌糊涂吧，下个月会不会饿肚子？
也好，如果露苔花艺关门大吉，那谢清蘅就只能乖乖跟着他回家了。他定会好吃好喝伺候着，从此让他风吹不到，雨淋不着。
他抬手松了松领口，稍稍坐端正了些。
十分钟后，董事会正式开始。周新海稳步上台，轻咳两声，视线缓缓扫过台下众人：
“各位，过去一年，面对复杂多变的市场环境，深海集团整体发展稳健，核心业务均保持预期增长，这都离不开在座的信任与支持。”
他立于台侧微微躬腰，以作感谢。
周言深面不改色，心底轻嗤一声：装货。
“为优化管理结构，提升运转效率，经董事会研究决定，正式任命犬子周言深为集团新任总经理。
他熟悉集团基本情况，具备良好的教育背景，未来将重点负责日常行政运作、后勤保障等事务性工作，这将有助于他积累经验，分担集团因快速扩张而日益繁重的日常管理负担。”
周新海微顿，镜片后的狭长眸子暗藏机锋：
“当然，深海集团的总体战略方向、重大决策及核心业务仍将直接向我汇报，由我最终把握。这既是对在座各位利益的最大保障，也是确保集团行稳致远的根本。”
“未来，我将更专注于集团长远发展与战略布局。希望大家给予周言深必要的支持，共同见证他在其职责范围内的成长与贡献，谢谢。”
在座各位无一不是沉浮商场几十年的老狐狸，这暗藏玄机的漂亮话谁都听得明白。既要让小的上位，又要保老的实权，这周新海实在老谋深算，玩得一手权力交接的平衡游戏！
整场会议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周言深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与他有关的便交代宗杰简要记录，无关的便阖目养神。周新海雄心勃勃，铁了心要进军深海集团从未涉猎的IT领域，主攻数据安全与合规出海，引得在座唏嘘一片。
“董事长，深海集团靠实业发家，IT？我们实在是外行！”
“是啊，我也认为这个决策太过冒险。投入巨大，回报还不知怎么样呢！”
“我的意见是，稳健发展现有业务。当前竞争激烈，多少豺狼对我们虎视眈眈，切不可盲目开疆辟土！”
......
“董事长，”坐在周新海身侧的元老级董事缓声开口，“近日，环宇控股高层在云京市异常活跃，本地企业人人自危，惟恐成为他们的下一个猎物。敏感时期，我们是不是更应该采取稳健低调的发展策略？”
“环宇控股？”座下不知哪位如临大敌般惊呼一声，“那可是出了名的商业猎手啊！”
环宇控股，成立短短三年内，凭借激进收购及吞并迅速崛起，是远近闻名的商业猎手。旗下业务错综复杂，横跨地产、能源、IT、文娱......是名副其实的综合型跨国巨鳄。
传闻被他们盯上的企业，都会不可避免地沦为无处可逃的猎物，不出半年便会官司不断，资金断流，最终走投无路，只得乖乖俯首称臣。
此言一出，场内异声四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无不表达对这一激进决策的忧虑和反对。周言深原本仰靠着椅子闭眼听着，突然开口道：
“我赞成。”
周新海神色一滞，不知他在耍什么心眼。
“各位，深海集团靠实业发家不假，”这位新任总经理慢慢起身，语调沉稳有力，“可深海赖以生存的实，正被看不见的虚困扰。实体产业市场要向海外延伸，数据安全是命脉，况且，我们的竞争对手已开始注资相关企业，对我们形成合围之势，产生了更严重的威胁。”
周言深说得有理，反对的声音稍敛。
“我同意周总的看法，”一直沉默不言的总裁办主任慕康高声附道，他是去年被周新海亲自以高薪挖入麾下的高层。尤擅察颜观色，为人八面玲珑，刚上任不久便成为与周新海最为亲近的几名心腹之一。
上到集团决策，下到家庭矛盾，周新海着空就喜欢叫慕康到办公室大吐苦水。
“深海集团固然反对盲目冒险，但更应该警惕坐以待毙！环宇控股四处狙击，我们理应发展更多的高附加值产业来稳固自身，提升深海集团的抗风险能力。
董事长高瞻远瞩，结合市场发展趋向提出这一建设性战略，于我们在座各位，于整个集团都是一次脱胎换骨的发展新机！大家应该全力配合才是，而非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这番有理有据的论断属实撬动了少数董事的心思。周言深侧过头，只见那慕康言辞振奋，活像登台当众发表演说的革命家，字字铿锵、句句有力。
那话听来虽滴水不漏，可周言深却从那幅慷慨激昂中读出些许表演意味。
更何况，这严丝合缝的措辞，听上去倒像一篇精心准备的、倒背如流的佳作。这世上，越是完美无缺的东西，越是假得荒谬。
看不见的虚，才是一击致命的利器。
似乎注意到周言深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身上，慕康转向他，投来一个友好体面的微笑。
周言深敛回视线。
或许是他想多了。集团发展正值关键时期，最忌互相猜疑。慕康大概也同他一样，恰巧觉得这条未知目的地的航路值得深海集团冒险一试罢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