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海五十岁寿辰当日——
周家别墅位于云京北郊，远远望去像个用力过猛的摆件。一扇鎏金大门沉重且浮夸，室内混着一股淡淡的皮革气味。巨大的水晶灯垂在屋顶，一整面墙悬挂着周新海重金拍来的抽象油画，色彩浓烈刺目，看得人心神不宁。
若非今日众多来宾聚集于此，平日里这偌大的屋子属实静得令人心慌。母亲入院后，周言深再未踏进这别墅一步，徒有周新海和形形色色的女人在这里幽会淫乐，连空气都染得污浊。
上午十一点，宾客已陆续到场。周新海身穿暗紫色的亮片西装，笑呵呵地招呼着上前问候的商圈大鳄，声音洪亮，志得意满。
远远望去，活脱脱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旋转在迪斯科舞厅穹顶的扎眼灯球。
人声鼎沸的大厅，一道黑色的颀长身影由远及近。与一众西装革履的旁人不同，周言深穿着一件长款黑色风衣，内里的同色衬衫松开了两颗领口的纽扣，黑色的挺括西裤，光洁无尘的黑色皮鞋。
他的眼神强势又藏着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意。怀里抱着一大捧白菊，一进门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包括周新海。
看到周言深的一瞬，周新海脸上的红光顿时褪去，只剩一片僵硬的惨白。这个孽障！到底是谁给他的熊心豹子胆，竟敢挑在他寿宴当日，满城名流云集之时来打他的脸？！
“周总是不是走错了地方？”眼看周新海的脸青得吓人，其秘书上前一步提醒：“这是董事长的寿宴。”
“我知道，”周言深的眼底没有一丝情绪，声音淡得骇人。这副仅是瞧着就让人冒火的姿态，不知是他又从哪里学来的。
“祝周董事长，生日快乐。”
“啪！”他微微抬手，一大捧白菊应声摔地，细长的花瓣四溅飞散。交谈声、碰杯声戛然而止，每个人都屏息凝视着周家父子，或惊诧，或指指点点，亦或幸灾乐祸。
“畜生！！”周新海怒喝一声，胸膛剧烈地起伏，随手抓起身侧的高脚杯，用尽力气向周言深狠狠掷去！
刚到门口的林砚正撞见这惊魂一幕，急忙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周言深拽到一旁！酒杯“啪”地一声摔在他脚边，顿时裂成无数亮晶晶的碎片。
“周言深！”林砚扯着他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道：“今天什么场合？别闹了好不好？”
周言深轻轻地嗯了一声，一把将胳膊抽出，面无表情地转身向屋外走去，周身散发的压迫感令人群不自觉为他让开一条通道。
他的目光冷冷盯着门外，那个年幼时母亲教会他骑自行车的地方。
“言深！”林砚不放心地朝他背影唤了声，可周言深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让他滚！！！”这一出令周新海在众人面前臊尽了面子，整个人气得发狂，垂在身侧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若非宾客满堂，他今天非得将这逆子的腿打个稀烂，以解心头之愤！
“砰。”
车门关起的瞬间，周言深的耳畔变得清静。他发动车子扬长而去，后视镜里，那处外表富丽堂皇，实则恶心至极的屋子正快速缩小，直到彻底消失。
这污秽之地，他再也不会踏足。
谢清蘅吃过午饭，掀开门帘踏进店内，门角的风铃发出叮铃一声轻响。
“老板，”正在打理花材的小姑娘快步迎上来，侧头示意向窗边——一团黑影正背对他们陷在沙发里，脊背微弓，透出几分疲惫。
周言深。
“深海集团的周总找您，等了半个小时了。”
“知道了，”谢清蘅点点头，和她低声交代了两句，便朝里走去。
“啪。”
听到玻璃杯轻触桌面的声响，原本阖起的双眸忽地睁开，映入眼帘的是谢清蘅那张清俊的脸蛋，正微笑着看他。
“周总，”他温柔地唤了声，在他对面坐下：“怎么三天两头往我这跑？莫非是对花艺感兴趣，想应聘露苔的花艺师？”
周言深稍稍坐直了些，明知谢清蘅是在打趣他，仍是一本正经地答：“嗯，谢老板愿意雇我吗？我手脚很麻利。”
谢清蘅竟像是当真了似的，摇了摇头，口吻认真：“周总的薪资太贵，我雇不起。”
“那如果我说，我愿意倒贴上班呢？”周言深半开玩笑地应道。深海集团的总经理实在无趣，周言深仍在气头上，脑中忽然闪过不成熟但诱人的念头——
如果带资进露苔，就能每天见到谢清蘅，远离那些烦人的事和讨厌的人，什么数据出海，什么环宇控股，通通给他退退退！他一定是这世上最快乐的人！
谢清蘅就像一支为他量身打造的镇定剂，只要靠近他，那颗焦灼恐慌、空荡孤寂的心就会奇迹般地安定下来，被一股道不明源头的暖意填得满满当当。
这是自那晚在林砚的生日宴上初遇便产生的独特感觉，从那之后，他对他的需要和依赖悄然滋长，不可控制地沉入一场真伪难辨的幻境。
“那也是不可以的，”谢清蘅仍固执地摇头，熠着水光的眸子看上去清澈极了，“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而我......我什么都给不了您。”
给得了。
周言深在心里轻声反驳。何况，他要得并不多。
谈话间，店里来了客人，谢清蘅回头示意店员们招待，随即对周言深软软一笑：“周总，楼下吵，要不......您随我上来吧？”
到了二楼，周言深才进一步看清了这间花店的全貌。这栋红砖小楼的二层一分为二，紧挨窗户的是一张白色的简约办公桌，桌面堆着杂乱的设计稿和没来得及收拢的彩笔。楼梯一旁搁了张浅棕色皮质沙发，茶几中央摆着个透明圆盘状花器，插着几支渐变紫色的鲜花，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最里侧似乎是一间休息室，房门紧锁着，周言深并未细瞧。
“周总，请坐。”
谢清蘅端着一杯温水走近，稳稳当当地放在周言深面前，然后自然地在他一旁的沙发坐下。
“听子凌说，周总上午来店里买光了所有白菊？”
“对，”周言深坦言，面对谢清蘅，他自认为无需遮掩什么，“我爸过生日，特意送他的祝寿礼。”
谢清蘅听了，眼底快速闪过一瞬异样，随即恢复如常，“子凌也真是，周总不了解花语很正常，她该认真为您介绍一下的......怎么能买菊花送人呢？”
这套说辞太过体面，周言深心中了然，谢清蘅在不动声色地替他维系那个温润孝子的形象。
“不怪她，”周言深无所谓地笑笑，“不瞒你说，我跟我爸的关系一直这样，针锋相对十几年，我讨厌他，他讨厌我，谁都不吃亏。”
“那......周总在深海工作，应该蛮辛苦的，”谢清蘅语气乖顺，试探般轻问：“周总没有兄弟姐妹吗？帮您分担些，总好过一个人扛着。”
周新海风流成性人尽皆知，可偌大周家竟只有周言深一个独子，这件事始终令谢清蘅存疑。
周言深摇摇头，并未听出分毫言外之意：“没有。在我爸心里，妻子、孩子都远不及金钱重要，我一个都令他头疼得不得了，再多几个，他的钱该不够分了。”
“他是一分一毫都要牢牢攥在自己手里的人，就算将来有天入土了，也定要把花不完的带进棺材里。”
“这样啊......”谢清蘅若有所思，抬眼看向周言深，像是不知如何开口安慰似的。
“好了，不说这些了。”商业纷争、家庭怨怼，谢清蘅这样单纯贪睡的小猫怎么会理解？说多了，也只是徒增他的烦恼罢了。
他只要安心摆弄他的花花草草就够了。
“对了，我带了东西给你。”
周言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外衣口袋掏出一支包装精美的护手霜。这是他来露苔的路上特意绕路去专柜买的，从未购置过此类物品的周言深仔仔细细地将柜姐推荐的味道闻了个遍，最终选定这款清淡的青柠香。
“护手霜？”谢清蘅有些惊讶，不解地望向他。
周言深却并未觉有任何不妥，那天他无意瞥见谢清蘅的手指因常年修剪花枝留下不少旧痕，掌心的皮肤也略微干燥，心尖顿时像被细细的针扎刺般酥酥麻麻，便暗自记在了心里。
谢清蘅发怔间，周言深已顾自旋开了盖子，在指尖挤出黄豆大小的白色霜体。
“来，手给我。”
他疯了吧？
谢清蘅的眼睛倏地一暗，这周家少爷总是不按常理出牌，伸手过去有种被骚扰的冒犯感，拒绝又恐错失接近他的良机。
“愣着干嘛？”周言深抬头，朝他那侧倾近了些。他没再征询他的意见，直接拉过他的手腕，箍住那修长的手指，细致将护手霜涂抹开来。
谢清蘅浑身不自在，想将手抽出，却发现周言深力气大得惊人。
“之前没有仔细看，手指上怎么这么多旧伤？”周言深没抬眼，一边小心翼翼地擦涂，一边轻声问。那语气温柔极了，令谢清蘅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早已习惯直来直去的命令和毕恭毕敬的尊称，像周言深这样温声软语的诱哄，自他有记忆来还是头一次。
谢清蘅最终强忍着心底的抗拒放弃了挣扎，像具关节灵巧的人偶，任由周言深摆弄。
“我是男人，用什么护手霜？被别人看见要笑话的......”谢清蘅小声抗议，却发现周言深那家伙油盐不进，一点用都没有。
“男人怎么了？”周言深不以为意，手上动作依旧轻柔，“清蘅的手做出来的，都是疗愈人心的艺术品，理应好好呵护着。”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要是觉得麻烦，以后我可以定期过来，亲自帮你涂。”
那一声猝不及防的“清蘅”令正主心跳忽地一顿。
周言深的指腹很软，轻轻地在他指尖打着圈，某股无法言说的异样在谢清蘅的心头撬开一条细微的裂缝。
就像狂风暴雨中开航的船，天地间混沌一片，电闪雷鸣。天空突然射出一道微弱的金芒，那光虽弱，却足以给这漆黑的世界带来一丝前所未有的希望。
谢清蘅噤了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周言深。他已经换到了谢清蘅的另一只手，淡淡的青柠香在二楼这方狭小的空间弥漫，周言深没再看他，兀自念叨个不停。
“这个味道是我特意选的，喜欢吗？”
“这道伤口怎么这么深......当时一定很疼吧？”
“以后工作要小心点，怎么把自己划得伤痕累累的？笨手笨脚。”
谢清蘅突然有些头晕目眩，周言深的每个字都擦着耳边飞过，只觉周围嗡嗡个不停，他却什么都听不清。
“好了，”周言深旋好盖子，将护手霜放到茶几二层一角，“就别挪位置了，下次我来还能找得到。”
谢清蘅懊恼地觉得，自己那刻一定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甚至怀疑周言深这家伙找了专人给他做法！明明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嘴巴却跟大脑分了家，全然不听调遣，竟然盯着周言深的眼睛，被蛊惑一般，鬼使神差地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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