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姚锁上诊所的门，跟着熊夫人走进了沉降区更深处的贫民窟。
他们穿行的巷道愈发狭窄，头顶的管道渗漏着墨绿色的粘稠液体，滴落在地上，发出一股酸腐的恶臭。
道路两旁，是用废弃的集装箱和金属板随意搭建的棚屋，像一个个巨大的、生了锈的补丁，丑陋地贴在城市的基座上。
空气中弥漫着营养膏的劣质甜味，以及汗水的酸馊气息。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什么，看到温姚这个外来者，也只是麻木地望了一眼。
熊夫人的家就在这片贫民窟的最深处，一个用防水布和铁皮搭成的窝棚。
里面狭小而昏暗，只有一张破旧的床和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家里唯一的电器，是一个忽明忽暗的照明灯。
她的妹妹正抱着孩子坐在床边，看到姐姐领着一个陌生人进来，立刻警惕地将孩子往怀里紧了紧。
她比熊夫人更年轻，也更瘦弱，脸上带着长年营养不良的菜色。
当熊夫人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后，妹妹的反应异常激烈。
“不行！绝对不行！”她尖叫起来，把孩子护得更紧了，“他才多大点儿！怎么能抽他的血！你们会害死他的！”
“小雅，就一小管，不会有事的！这是为了救你姐夫啊！”熊夫人哀求道。
“姐夫的命是命，我儿子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妹妹小雅哭喊着，“他本来身体就不好，你们还想怎么样！”
眼看劝说无用，熊夫人突然“噗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对着自己的妹妹磕了一个响头，额头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小雅，算我求你了……阿熊要是没了，我们这个家就真的塌了……”
妹妹小雅看着跪在地上的姐姐，终于崩溃了，抱着孩子失声痛哭起来。她的哭声里充满了无助和绝望：“我……我不是故意不救他……我不是……”
温姚走上前，目光落在了那个婴儿身上。孩子的嘴唇和指甲都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紫色，呼吸也有些急促。她伸出手，轻轻探了探婴儿的胸口。
“他有先天性的心脏缺陷。”温姚的声音不大，却让两个哭泣的女人同时安静了下来。
她看向小雅，问道：“你和你丈夫，有家族遗传病史吗？”
小雅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他上个月在码头给万里商会搬货的时候，突然就倒下了，人就没了……他们说他是猝死的……”
温姚心中了然。
她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和她怀中孱弱的生命，平静地开口道：“我可以负责这个孩子以后所有的心脏病治疗费用，直到他痊愈。作为交换，我需要他的一管血。”
小雅愣住了，在沉降区，像她儿子这样的病，就等于被判了死刑。而现在，一个陌生的医生却给了她一个遥不可及的承诺。
温姚没有再多说，只是拿出消毒棉和采血针，动作轻柔而迅速地在婴儿的脚跟处采了一小管血。孩子只是象征性地“哇”了一声，便又睡了过去。
将珍贵的血样妥善保管好，温姚转身离开了棚屋。
带着这管血液，温姚乘坐升降梯，一路向上，来到了位于天行区的仁心医院。
在出示了叶繁为她申请的电子凭证后，温姚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医院最核心的区域——基因工程与生物材料实验室。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接待了她，在验证了她的身份后，递给了她一张白色的高权限身份牌。
“温医生，欢迎您。叶副院长交代过，实验室的所有设备和资源，您都可以随时调用。”
温姚接过那张冰凉的身份牌，指尖传来坚实的触感。
……
当温姚走出实验室准备离开时，医院的主楼大厅此刻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刺耳的警报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交织，医护人员推着移动病床在人群中飞速穿行。
大厅外的广场上，数辆救护飞行器的红蓝警灯疯狂闪烁，将傍晚的天空映照得一片猩红。
一具又一具浑身沾满黑色煤灰与暗红血迹的躯体，正源源不断地从飞行器上被抬下来。
他们都是兽人，壮硕的身体此刻却像破败的麻袋，许多人的肢体都被扭曲，深可见骨的伤口触目惊心。
“快！这边需要血浆！B型鼹鼠人的！”
“3号手术室准备清创，右腿复合性骨折，内脏多处破裂！”
“让开！都让开！这个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直接送去冷冻室！”
温姚站在二楼的走廊上，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冷眼旁观着楼下这片混乱的景象。
她拦住了一个行色匆匆、手臂上还沾着血迹的小护士。
“出什么事了？”
小护士看了一眼她胸前的身份牌，语速极快地回答：“沉降区边缘新开的那个13号矿洞塌了，整个矿洞都塌了！听说当时在下面作业的几百号矿工，几乎全被埋在里面了！现在挖出来的都是些残肢断臂，能有口气的都没几个！”
小护士说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愤愤不平地补充道：“据说是段家为了赶工期，用了最劣质的支撑材料，连安全审查都没过就强行让矿工下井！这简直就是草菅人命！”
温姚的目光投向大厅中央悬挂的全息屏幕，上面果然正在紧急插播着这条新闻。
画面中，记者正站在一片巨大的废墟前，背后是无数正在疯狂挖掘的救援机器人和神情悲痛的矿工家属。
主持人的声音义愤填膺，将矛头直指段家的管理疏忽和唯利是图。
段家……矿洞……
“嘿，别想了。”小八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对那些坏蛋来说，这些矿工的命，跟他们餐盘里的一块合成肉没什么区别。”
温姚没有回答，她转身，向着楼下最混乱的急救区走去。
“喂！你要干嘛去？”小八有些紧张地问。
温姚走到一个焦头烂额的医生面前，将自己的医师证书递了过去：“我叫温姚，需要帮忙吗？”
那医生愣了一下，迅速扫了一眼证书，眼中闪过一丝怀疑。
但此刻的情况已经不容他多想，他指着旁边一个刚刚被抬进来的大腿被钢筋贯穿的狼族兽人，吼道：“好！你去3号手术室，给他做清创和缝合！快！”
温姚点了点头，戴上递来的口罩和手套，没有丝毫犹豫地走进了亮着红灯的手术室。
与她同台的护士一开始还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医生心存疑虑，但很快，她们就被她那异常熟练的专业技术和冷静到极致的心理素质所折服。
当温姚走出手术室时，天边已经露出几丝朝晖。她脱下被鲜血浸透的手术服，只觉得浑身脱力。
她走到医院外的露天花园，想透一口气。凌晨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医院里浓重的血腥味。
“温医生。”
一个沉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姚回头，看见叶宽正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手中端着一杯咖啡。
他缓步走来，目光落在温姚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和欣赏：“我听说了，今天急诊室来了一位‘神之手’，以一己之力，在十三个小时内完成了七台高难度外伤手术，救活了五个重伤员。我很好奇，什么样的医生能有如此效率，没想到是你。”
“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你总能给我带来惊喜。”叶宽的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自学成才，却拥有远超学院派的临床技术。温医生，你身上的谜团，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谢谢。”温姚不想与他过多纠缠，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叶宽叫住她，“段家这次惹了大麻烦，据说段老爷子气得差点当场中风。我猜，他们短时间内应该没空再来找你的麻烦了。不过，你还是小心为上。”
温姚脚步未停，只是背对着他摆了摆手，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叶宽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他拿出光脑，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叶副院长。”通讯器那头，传来一个年轻而沉稳的男声，正是段家如今的掌舵人，段少秋的堂兄——段少衡。
“段大公子，”叶宽的语气变得极其疏离，“这么晚联系我，有事？”
“是为上次家宴的事，向您和叶家道歉。”段少衡的声音听起来诚恳，“周康那个蠢货，自作主张，在你们的地盘上撒野，我已经让他滚回禁闭室反省了。改日，我一定亲自登门赔罪。”
“好说。”叶宽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城市夜景，“不过，比起这个，我猜你现在更头疼的是另一件事。”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片刻，段少衡的声音冷了下来：“是有人在背后搞鬼。叶副院长，明人不说暗话，我那个不成器的堂弟死得蹊跷，现在矿洞又出了事。我怀疑是同一伙人干的。他们的目标不仅是我们，更是整个天空岛的上层秩序。”
叶宽轻笑一声：“段大公子的想象力总是这么丰富。我只是个开医院的，对你们这些大家族之间的恩怨不感兴趣。”
“呵，希望如此。”段少衡说完，便挂断了通讯。
……
另一边，温姚走在返回中海区的路上，脑海里不断回响起那些幸存矿工对他们的病情阐述。
其中有不止一个矿工提到，在矿洞坍塌前的几个小时，他们中午吃完配给的午餐后，就普遍出现了头晕、恶心、四肢无力的症状。
当时他们都以为是矿洞里空气不好，或者是太累了，没人当回事。可正是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虚弱，才导致在灾难发生的第一时间，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力气逃跑。
午餐……
温姚决定去矿洞看一看。
她改变方向，乘坐着货运升降梯，再一次回到了满目疮痍的沉降区。
13号矿洞的入口处，此刻已经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救援工作仍在继续，探照灯将废墟照得亮如白昼。
遇难者家属的哭嚎声，与机器的轰鸣声混杂在一起，让这片死亡之地显得更加悲凉。
温姚绕开人群，从一处无人看守的侧坡悄悄潜入了封锁区。
就在她准备靠近坍塌的核心区域时，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贺来。
他此刻正带着几名万里商会的员工，在一旁搭起了一个临时的棚子，向那些幸存的矿工和家属们免费发放着食物和水。
温姚的目光落在了他们发放的食物上，那是一种罐头，包装却是崭新的蓝色，上面印着“万里爱心，营养速食”的字样。
与此同时，贺来正指挥着手下，将矿工们从废墟里翻出来的红色包装的“开心猪”罐头，一个个地收集起来，装进一个黑色的密封袋里。
“我们在回收低能食品和垃圾，给大家换上最新的爱心餐。”贺来对着媒体，和善地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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