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缠绵,淋漓不绝。
铅灰天幕低垂,若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污浊的巨釜倒扣在朝阳林之上。
最后一点天光深秋的冷雨,酣畅的倾泻,而是无穷尽的阴毒细针,被呼啸的飙风卷成一片片灰蒙蒙的鞭阵,狠狠抽打着死寂的原野。
风声嘶鸣,如万千厉鬼合奏着凄厉的长调,俯冲直下,撞入幽暗的密林深处。
林间早已是泥泞的炼狱。枯枝败叶在冰冷的雨水里反复浸泡、翻搅,腐烂的气息浓重得令人窒息。每一步踏下,脚下都发出令人齿冷的“噗嗤”声。
山路滑腻如蛇腹,那深不见底的泥淖仿佛无数双冰冷的手,随时要拽住她的脚踝,拖入无底深渊。单薄的身躯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像一片随时会被撕碎的枯叶。
湿透的粗布衣袍紧贴着皮肉,沉甸甸的,寒意如针直刺骨髓。散乱的湿发黏在脸上、颈间,遮蔽了视线,每一次喘息都扯动着灼痛干裂的喉咙,泛起铁锈般的腥气。
琴嫄怯纤细的身影几乎被这漫天风雨吞噬,唯有身边婢女怜禾死死攥着她的胳膊,传递着一点微薄的暖意和支撑。
“快!她们往那边跑了!” 粗粝的呼喝声穿透雨幕,带着冰冷的杀意,紧咬在身后。
那是奉旨前来“清剿余孽”的官兵,琴家满门鲜血未冷,屠刀已迫不及待要斩尽最后一丝血脉。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肺叶灼痛,每一次喘息都灌满了腥冷的雨水和泥土的气息。琴嫄怯咬紧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强迫自己迈开早已麻木的双腿。
“小姐,快走!别回头!”
怜禾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嘶哑,用力推了她一把。
电光火石的一瞬,琴嫄怯猛地一滑,下意识地向旁边一块凸起的山石踏去。然而湿滑的青苔成了致命的陷阱,脚踝处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剧痛如同淬毒的尖锥,瞬间从脚踝炸开,沿着腿骨窜上脊梁。冷汗瞬间浸透内衫,与冰冷的雨水混合,让她如坠冰窟。眼前阵阵发黑,她身形一矮,几乎跪倒在泥泞里。
“小姐!” 怜禾惊骇欲绝,慌忙去扶。
追兵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甚至能听到刀锋划破雨丝的锐响。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近在咫尺。
琴嫄怯猛然抬头,雨水冲刷着她苍白如纸的脸颊,那双曾被父亲赞为“秋水含星”的眸子,此刻却燃着绝望与不甘交织的火焰。
钻心的疼痛疯狂叫嚣,每一次挪动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她看了一眼身后风雨中如狼似虎逼近的身影,又看向前方雨雾迷蒙,没有尽头的山路。
不能停!停下来就是万劫不复!琴家……爹娘……兄长……那染红府邸石阶的鲜血……
一股狠劲从心底迸发。她几乎是用指甲抠进怜禾的臂膀,借力猛地站起,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死死压在喉咙深处。贝齿深陷下唇,留下更深的血痕。她不再看那狰狞的伤处,蹒跚而决绝地,向着未知的、但唯一可能藏匿生机的风雨深处,亡命奔去。
泥水混着血水,在她身后蜿蜒成凄厉的暗痕,又被雨水迅速冲淡。前方,一座废弃山神庙模糊的轮廓,在雨帘中若隐若现,成了唯一可见的灯塔。
铁蹄踏碎雨幕的轰鸣如同地狱的鼓点。琴嫄怯的视线已被雨水和冷汗模糊。
“小姐……快……快进庙!”
怜禾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尖利和决绝。她猛地停下脚步,将琴嫄怯用力往山神庙那破败的、半掩着的门扉方向一推!
“怜禾?!”琴嫄怯猝不及防,踉跄着扑向庙门,惊恐回头。
刹那,追兵的火把如同毒蛇吐信,猛地撕破了浓重的雨幕。数道银亮刺目的光线,骤然穿透冰冷的雨帘,蛮横地刺入琴嫄怯因惊骇而放大的瞳孔。
那光芒在瞬间驱散了部分黑暗,也清晰地映照出怜禾挡在路中央的、单薄却无比坚定的背影。雨水顺着她凌乱的发髻淌下,洗刷着脸上沾染的泥污,露出一张同样苍白却毫无惧色的脸。
“站住!逆贼余孽,还不束手就擒!”官兵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刀锋在火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寒芒。
怜禾没有回头,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琴嫄怯嘶喊,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泪淬炼而出:“小姐走啊——!活下去——!替老爷夫人、替琴家——活下去——!”
泪水,迟来的泪水,冲破了琴嫄怯死死压抑的闸门,汹涌而出。混着冰冷的雨水,在她苍白如雪的脸颊上肆意奔流,滑落,砸进脚下污浊的泥泞。视线彻底模糊了,只有那死亡的火光,灼烧着她的灵魂。
“怜禾——!”一声凄厉的悲鸣撕裂雨幕,带着无尽的绝望和哀求。
回应她的,是怜禾义无反顾地张开双臂,扑火的飞蛾,决绝地迎着那刀光冲去。用自己单薄的血肉之躯,阻挡那汹涌而来的铁甲洪流。
“别伤我家小姐!我跟你们拼了——!”
怜禾的嘶喊淹没在兵刃出鞘的铮鸣和官兵的怒吼中。
琴嫄怯的瞳孔被那看到怜禾纤细的身影被粗暴地撞开、推搡,看到刀鞘重重地砸在怜禾的肩头,看到她像一片凋零的落叶般摔倒在泥水里,却挣扎着再次试图抱住一个官兵的腿……
“走——!”怜禾最后一声嘶吼,带着血沫,穿透混乱,狠狠砸在琴嫄怯的心上。
巨大的悲痛和求生的本能化作一股蛮力,琴嫄怯撞开那扇腐朽的木门,跌跌撞撞扑进了山神庙无尽的、散发着霉味的黑暗之中。在木门合拢的最后景象,是怜禾被几个官兵死死按在泥泞中,口鼻渗血,却仍死死望着庙门方向的眼睛。
门沉重地合上,隔绝了刺目的光,也隔绝了那个用生命为她铺就最后生路的至亲身影。
“呃……”琴嫄怯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庙门,身体不受控制地滑落,重重跌坐在布满灰尘和枯草的地上。脚踝的剧痛此刻已麻木,心口处,仿佛被那银亮的灯光生生剜去了一块,留下一个冰冷、空洞、汩汩流血的巨大创口。
庙外,兵刃交击和模糊的呵斥声隐约传来,地狱传来的丧钟般。
一个无比清晰温柔的声音,穿透了血色的迷雾,轻轻响起:
“阿嫄吾儿……”
是母亲。
“娘此去,别无牵挂,唯愿阿嫄此生……”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的喘息,却字字清晰,饱含着最深切的祈愿,“……顺遂无忧,平安喜乐。莫要为世事所困,莫要被……莫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污浊了心田。”
“娘……爹……”
琴嫄怯身体一软,失去了所有支撑。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瘫倒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额角带来一丝钝痛,却远不及灵魂深处那场无声风暴的万分之一。
意识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深渊。破败的山神庙中,只剩下窗外凄厉的风雨声,和一个在血海深仇与至亲遗愿夹缝中,彻底崩溃、陷入死寂的苍白身影。尘埃与蛛网,无声地落在她沾满泥泞和泪痕的脸上,如同命运盖下的一层冰冷棺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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