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管弦悠扬,名流贵胄的谈笑寒暄隐隐传来,空气里浮动着金桂的甜香、美酒的醇冽与名贵熏香交织的奢靡气息。
是秦府秋日宴的鼎沸人声。
府邸处处张灯结彩,仆役穿梭如织,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煊赫气象。
汐冬阁内的沉静,格格不入。
琴嫄怯——不,此刻她是左相府自幼体弱多病、久居京郊礼佛、甫一归家便深居简出的嫡长女,秦嫄怯。
她端坐在临窗的软塌上,身姿单薄如纸,裹在一件素净得近乎寡淡的月白广袖长衫里。宽大的袖口掩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低垂的长睫,在瓷白的肌肤上投下两弯浅浅的阴影。看似在闭目养神,沉疴未脱,被窗外喧嚣扰得不甚烦扰。
无人看见的袖笼深处,却是另一番景象。
她的指尖,正捻着一小撮从案上紫铜博山炉中取出的、尚有余温的香灰。那香灰细腻如尘,带着檀香特有的沉郁气息。她指腹微微用力,感受着那灼人的余温,仿佛只有这点点刺痛,才能让她在满府的虚伪繁华中,牢牢锚定自己是谁——是那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背负着血海深仇的琴嫄怯。
香灰的灼热,是提醒,是警醒,亦是压在心口那滔天恨意的一丝具象。
“咳……”她适时地发出一声低微的轻咳,袖口随之轻轻颤动,完美地掩饰了指尖的动作。
侍立在她身侧,面容清秀,眼神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的婢女栖烛,立刻上前半步,动作轻柔地替她拢了拢披在肩上的薄毯。借着俯身的动作,栖烛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清晰地送入琴嫄怯耳中:
“小姐,外头那热闹,瞧着可真‘好’。不过,栖烛方才去取药时,听浆洗房的小丫头嚼舌根,说二小姐院里前两日悄悄处理掉了一些……唔,味道不太好的熏香残渣。”栖烛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讽意,“手法倒是‘体贴’,想是怕小姐您‘病体初愈’,闻了那特制的‘安神香’,在秋日宴上‘睡过了头’,白白错过了这‘阖府团圆’的好日子。”
琴嫄怯藏在袖中的指尖,将那撮香灰捻得更紧了些,灼痛感清晰地传来。秦二小姐秦瑶……
“栖烛啊,这你倒是看错了。我倒觉得,这般不入流的下作手段,可是那位芍姨娘指示的,好为她自己的女儿铺路?依秦瑶的性子,怕是被怂恿罢了。”
面上却依旧静如古井,唯有睫羽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栖烛看着琴嫄怯被阔袖遮掩的侧影,眼神深处掠过复杂。半月前,这位大小姐在净慈庵“旧疾复发”、昏迷不醒被秘密接回府时,是她,被指派到汐冬阁伺候。起初,她只当是寻常差事,直到……
直到那夜,琴嫄怯从昏迷中幽幽转醒,眼神里没有初归贵女的茫然无措,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潭和一丝尚未完全敛去的、惊心动魄的恨意。栖烛的心,猛地一跳。她不动声色地试探,用只有她和“上面”才知道的暗语。
琴嫄怯的回应,让她瞬间明了。
栖烛并非普通的秦府婢女。她是深宫里那位尊贵无匹的贵妃娘娘,悄然安插进左相府的一枚暗棋,一枚专为守护或者说监视这位突然归来的“秦大小姐”而存在的眼睛。
贵妃娘娘为何会出手?栖烛在传递第一次密报时,也透露了这个缘由。
琴嫄怯的母亲,那位在琴家覆灭中一同赴难的琴夫人,在未出阁的少女时代,是京城曾经显赫一时的清流世家——郦家的嫡女。
而当今圣眷正浓的贵妃娘娘,彼时还只是郦家隔壁同样门第清贵的秦家小女。两人年岁相仿,性情相投,是真正的手帕交,闺中密友。那份情谊,纯粹而深厚,纵使后来一个嫁入清贫却正直的琴家,一个入宫步步惊心,也未曾完全断绝音信。
琴家骤然遭难,满门倾覆。贵妃在深宫之中听闻噩耗,悲痛之余,更惊闻郦绒儿临终前托人传递的隐晦信息,琴家竟还有一丝血脉可能流落在外。
她无法明着对抗圣意和朝堂倾轧去救琴家,但在得知左相府“寻回嫡女”消息后,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蹊跷——兄长为何此时“寻女”?寻回的“秦嫄怯”身份是真是假?这背后,是否与芍姨娘母女的野心有关?
且凭着对昔日挚友性情的了解和对琴嫄怯年纪的推测,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测。于是,她动用了埋藏极深的力量,将栖烛送到了“秦嫄怯”身边。
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琴嫄怯得知这一切时,心中百味杂陈。母亲从未提过与贵妃的深厚情谊,或许是怕给清贫的琴家招来不必要的揣测。这份跨越了生死和门第的旧情,竟成了她在这龙潭虎穴中,唯一可以稍稍借力的、来自过去的微光。贵妃此举,是念旧情,无法坐视挚友唯一的血脉可能沦为兄长权斗的棋子,或许……也未尝不是想悄然埋下一颗属于她自己的钉子?毕竟,一个身负血仇、身份成谜的“嫡长女”,若能掌控,价值不可估量。
“栖烛,”琴嫄怯终于开口,声音透过衣袖,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疲惫,却清晰地传入栖烛耳中,“更衣吧。既然是阖府团圆的好日子……”
她缓缓放下掩面的衣袖,露出一张苍白却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脸庞,一丝寒芒转瞬即逝,“我这个‘病弱’的长姐,总该去露个面,才不负姨娘和二妹如此‘费心’的‘关照’。”
指尖,那点灼人的香灰已被抹去,在细腻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极淡的红痕,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
栖烛垂首应道:“是,小姐。”
她转身去取那件早已备好的衣装。
那是一件极其华贵的绛紫色缕穿花云缎裙,色调沉郁庄重,针脚繁复精细,在略显昏暗的室内也流转着低调而慑人的光泽。这颜色和规制,绝非仓促备下。
“这是老爷亲自为小姐挑选的。”栖烛捧着衣裙,声音平稳无波,“听说,已故的蔺夫人……生前最爱的,便是这绛紫色。”
蔺舒环,秦嫄怯生母的名讳。
琴嫄怯的目光落在那片浓重的绛紫上。秦归寥……曾经下令将“嫡女”送往京郊净慈庵,任其自生自灭十余年,如今却突然“父爱如山”?亲自挑选的?还是亡妻最爱的颜色?
虚伪!思念亡妻?多么情深义重,可这份“思念”,为何化作了对亲生骨肉的遗弃与漠视?如今演一出“舐犊情深”的戏码给满堂宾客看,给九泉之下真正的蔺舒环看吗?还是给他自己那颗被权势浸染得早已冰冷的良心看?
琴嫄怯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抚过那光滑冰凉的云缎,触感如同抚过一块寒冰。她眸中是一片不见底的深潭,所有激烈的情绪被强行冰封,只余下刺骨的冷漠。
“更衣。”
绛紫色的华服加身,沉重的衣料包裹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脊背。银丝百蝶在烛光下明明灭灭,振翅欲飞,终究被困在这片浓重的紫霭之中。栖烛为她绾起青丝,戴上珍珠头面。镜中的人影,苍白、美丽而沉静。
刚整理妥当,脚步虚浮地行至汐冬阁门边,指尖堪堪触及雕花门扉,外间便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外廊下,隔着门帘,声音带着惶恐和催促:
“大小姐!大小姐可在?前头宴席已开,贵客们都到了,相爷他……实在抽不开身,特意吩咐小的,请您快快移步赴宴,莫要误了时辰!”
小厮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仿佛生怕这位久病初归、传言中脾气莫测的大小姐迁怒于他。
抽不开身?
真是位日理万机的好父亲啊。非得等到最后关头,才打发一个小厮匆匆来催,她这个嫡长女的出席,不过是宴席流程中一个无关紧要,却又不得不走的过场?
这份迟来的嘘寒问暖,越发显得愈发可笑和讽刺。
“知道了。”琴嫄怯的声音透过门帘传出,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久病之躯的虚弱。
她搭着栖烛伸过来的手臂,借着那一点支撑,挺直了脊背。脚踝处被刻意掩饰过的旧伤,在行走时传来隐痛。
栖烛为她掀开厚重的锦缎门帘。
门外,灯火通明的长廊,喧嚣的人声和暖融的香气扑面而来。
琴嫄怯抬起被珍珠流苏半掩的脸庞,目光投向那片浮华的光影深处。裙裾在身后迤逦,如同流淌的血。
“走吧,”她对栖烛说,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莫要让父亲大人……和满堂贵客,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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