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宣帝每念一句,殿内的气氛就凝固一分。
征北大将军,位阶远高于秦灼的镇北将军。
一等忠勇侯,世袭罔替,这是封爵,而且是极高的、可以传家的爵位!
黄金五千两,明珠十斛,御马。赏赐之厚重。
这几乎代表了无上的信任和荣宠,是武将梦寐以求的最高殊荣!
所有的赏赐,每一项都如同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刚刚受封的秦灼和左相秦归寥脸上。
任锋激动得声音发颤,重重叩首:“臣!任锋!谢陛下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左相秦归寥脸上那抹欣慰的笑意,在听到“征北大将军”时便已凝固,僵硬而冰冷。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眼神深处闪过难以置信的惊愕和瞬间被压下的怒意。
整个琼华殿,陷入一种诡异而心照不宣的寂静之中。连丝竹声似乎都低了几分。
所有人都明白,这哪里是简单的论功行赏?
这分明是道宣帝在借封赏任锋,毫不留情地打压秦家。打压这位权势日隆、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左相。
秦灼依旧跪在御阶前,背脊挺得笔直,宛若他戍守的边关山岳。但任锋那刺耳的谢恩声和周围投来的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扎在他的背上。他刚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出一丝屈辱和不甘。
琴嫄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这看似繁华的宫宴,果然处处是刀光剑影。左相府的危机,已然在道宣帝轻描淡写的封赏中,拉开了序幕。
她端起面前的果酿,冰凉的液体滑入喉中。
五皇妃任氏,这位新晋征北大将军任锋的胞妹,显然深谙如何将兄长得势的风头发挥到极致。
她巧笑倩兮地起身,对着御座上的帝后盈盈一礼,声音清脆悦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父皇,母后,今日宫宴如此盛事,光是美酒佳肴、歌舞升平,似乎还少了些雅趣。臣妾听闻左相府二小姐秦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擅抚琴,乃京中才女。如此良辰美景,不若请秦二小姐献奏一曲,为陛下、娘娘及诸位助兴,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她的话语看似恭维,目光却精准地投向角落里脸色瞬间煞白的秦瑶,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看好戏的得意。
她就是要当众点这个被芍姨娘强行推出来却又上不得台面的庶女,让她在满殿贵人面前出丑!既能打压秦家气焰,又能彰显她任家如今的风光。
秦瑶身体猛地一颤,几乎要软倒下去。
芍姨娘那精心打扮此刻成了沉重的枷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都是姨娘为了给她脸上贴金硬吹嘘出去的!她顶多算是粗通皮毛,在这宫宴之上,在帝后面前,在满朝勋贵注视下抚琴?这简直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巨大的恐慌让她几乎窒息,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琴嫄怯,嘴唇哆嗦着,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带着哭腔和绝望:“阿姐……怎么办?姨娘……姨娘把我吹上了天……我,我根本不行……我不想出头的……她为什么要指名道姓……” 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琴嫄怯感受到秦瑶剧烈的颤抖和那绝望的眼神,心中了然。五皇妃此举,歹毒至极。
就在秦瑶惊恐无措,五皇妃任氏嘴角勾起得逞笑意,芍姨娘在远处急得额头冒汗却不敢出声之际,一个略带慵懒的女声响起:
“哦?秦家二小姐竟如此多才多艺?真是令人羡慕。不过……” 说话的是另一位贵妇,她目光转向琴嫄怯,带着真诚的赞叹,“依我看,秦大小姐的风仪气度,清雅脱俗,才真是这满京城贵女中都少有的。方才进殿时那份从容,便令人心折呢。”
这话一出,立刻有人附和:“是啊是啊,秦大小姐那份沉静,确非寻常。”
“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风范。”
话题被巧妙地引向了琴嫄怯。众人的目光也随之聚焦到她身上。
琴嫄怯心中念头电转。此刻若让秦瑶上去,必然出丑,不仅秦霜本人受辱,更坐实了秦家“名不副实”,徒增笑柄,对左相府和贵妃都无益处。而五皇妃的矛头,最终指向的也是秦家。她不能坐视。
道宣帝的目光也带着几分探寻望向秦瑶这边时,琴嫄怯轻轻拍了拍秦瑶冰凉颤抖的手背,随即缓缓站起了身。
她身姿如亭亭玉立的修竹,对着御座方向,优雅而从容地行了一礼,声音清越,清晰地传遍了大殿:
“陛下,娘娘。妹妹年幼,技艺生疏,恐污了圣听。嫄怯不才,愿代妹献丑,奏一曲为陛下、娘娘及诸位助兴,恳请陛下恩准。”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秦瑶如蒙大赦,感激又担忧地看着琴嫄怯的背影。五皇妃任氏脸上的笑容僵住,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被打断好戏的不悦。左相秦归寥紧锁的眉头微微松开,看向琴嫄怯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和审视。就连一直沉默的秦灼,也抬起了眼。
道宣帝眼中掠过一丝兴味,微微颔首:“准。”
琴嫄怯谢恩,目光扫过殿中。她并未走向专为贵女演奏准备的瑶琴,反而莲步轻移,走向了刚刚退下侍立在一旁的舞姬乐班。她的目光落在一架形制优美、弦线紧绷的凤首箜篌之上。
“可否借箜篌一用?”她轻声问那持箜篌的舞姬。
舞姬受宠若惊,连忙躬身奉上。
琴嫄怯接过那架华丽的箜篌,在殿中央铺好的锦垫上优雅落座。箜篌斜倚在怀,纤白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琴弦。
她微微垂眸,深吸一口气,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下一刻,清越空灵的箜篌之音骤然响起,如若雪山清泉,叮咚流淌,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这空灵只是前奏,琴音陡然一转。
变得激昂铿锵、金戈铁马!急促的轮指如密集的战鼓般,低沉的拨弦仿若千军万马的奔腾!
一股苍凉雄浑,豪情万丈的边塞气息扑面而来。这是边关将士浴血奋战、保家卫国的壮歌!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力量与不屈!
但在这壮怀激烈的旋律之中,箜篌那特有的如泣如诉的泛音又巧妙地交织其中,如同母亲对远行儿的思念,妻子对征夫的牵挂,战士对故土的眷恋……豪情之下,是深沉而挥之不去的惆怅与悲壮。
琴嫄怯全神贯注,指尖在琴弦上飞舞。
她的目光,却如同淬火的刀锋,在激昂的乐声中,毫不避讳地投向了御座下首——五皇子殷萧的方向。那目光锐利探究,带着一种无声的质问。仿佛在说:摧弦江的密信指向你,五皇子!你在这血案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随即,她的目光猛然一移,带着积压了无数日夜的刻骨仇恨与冰冷彻骨的杀意,死死地、如同实质般钉在了太子殷尧知的脸上!那眼神中的坚毅与决绝,几乎要穿透那层储君的威仪。
灭门之夜的惨烈景象在她脑海中翻腾,父母兄长的血仇化作指尖最强劲的力道,狠狠拨响琴弦!
“铮——!”一声裂帛般的强音骤然爆发,像是惊雷炸响,充满了悲愤与不屈的抗争!
殿内众人无不被这饱含复杂情感的箜篌之音所震撼。
武将们听得热血沸腾,仿佛回到了黄沙漫天的战场;文臣们感受到其中的苍凉与悲悯;女眷们则被那缠绵的惆怅所感染。连道宣帝都微微眯起了眼睛,手指在御座扶手上轻轻敲击。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带着无尽的余韵,缓缓消散在寂静的大殿中。
琴嫄勉力平息着剧烈的心跳和翻涌的情绪,缓缓放下箜篌,站起身,再次对着御座方向深深一福。
短暂的沉寂后,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
“好!好一曲边关壮歌!”
“秦大小姐琴艺超绝,更难得的是这份家国情怀!”
“此曲豪情万丈又缠绵悱恻,真乃天籁之音!”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秦瑶激动得热泪盈眶,段白茵也用力鼓掌。左相秦归寥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许,看向琴嫄怯的目光多了几分真正的认可。秦灼眼中则闪过一丝惊讶和深思。
五皇妃任氏脸色铁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难掩眼中的嫉恨。她的刁难,不仅未能让秦瑶出丑,反而成全了琴嫄怯的惊艳亮相!
太子殷尧知端坐如常,脸上依旧是那副沉稳的储君威仪,仿佛刚才那饱含杀意的目光从未落在他身上。只是无人察觉,他放在桌案下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琴嫄怯在如潮的赞誉声中平静地走回座位,栖烛立刻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扶住了她微微有些发颤的手臂。
方才那倾注了全部心神与情感的演奏,以及那两道惊心动魄的目光,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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