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的侧脸。白皙的肤色在月华下宛若上好的冷玉，凤眸微微氤氲起一层近乎温和的雾气，专注地落在琴嫄怯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
“秦小姐，又见面了。”他的声音响起，语调从容舒缓，如同在吟诵一首月夜小令。那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杀人后的戾气，只有一种近乎安抚的平和。
琴嫄怯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强迫自己迎上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眸：“你……杀了他？”
尤在堇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矜持而疏离，美丽却没有温度。“惊扰小姐了。”
他微微颔首，姿态优雅得像在致歉，“此等腌臜之物，污了小姐的眼，也污了这清静之地。”
话音未落，他那只一直随意垂在身侧的右手抬起。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捻，一枚通体漆黑的隐隐透着暗红光泽的丸状物便出现在他指尖。那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赏玩珍物般的随意。
他甚至没有看楼下那堆积如山的故纸堆，和殷期尚温的尸体一眼。
指尖微弹。
“嗤——”
一点微小得如同萤火的猩红光芒，自那黑色丸状物上骤然亮起，随即被他信手一弹。那点微弱的红光划出一道近乎优雅的抛物线，落向一楼殷期尸体旁堆积得最高的一摞古老卷宗之上。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丝线轻轻拨慢了一瞬。
琴嫄怯的瞳孔骤然收缩，眼睁睁看着那点微弱的猩红，如同投入枯草堆的一点星火，悄无声息地没入泛黄的纸页深处。
静默。死一般的静默。
下一刻——
“轰——！！！”
那点微弱的猩红仿佛瞬间唤醒了沉睡在地心深处的熔岩。一簇刺目的火苗猛地从纸堆内部爆裂而出。
随即，狂暴的赤焰如同挣脱了枷锁的远古凶兽，带着焚尽八荒的恐怖高温与刺目光亮，轰然腾起，疯狂地向上卷舔。
火焰瞬间吞没了殷期倒卧在地的尸身。华贵的锦袍在烈火中发出“滋啦”的爆响，焦黑、扭曲、化为翻卷的灰烬。
浓烈刺鼻的焦臭味混合着纸页燃烧的灰烬气息，如同无形的巨浪，猛地冲上顶楼，狠狠灌满了琴嫄怯的鼻腔。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卷起她的发丝和衣袂，皮肤传来被炙烤的刺痛。
琴嫄怯被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景象冲击得大脑一片空白，耳中只剩下火焰狂啸的轰鸣。凶杀……纵火……毁尸灭迹……八皇子殷期，就在她眼前，被这个男人轻描淡写地抹去。而她，左相府的“秦嫄怯”，是这桩滔天血案唯一的目击者！
就在这炼狱般的火光与轰鸣中，尤在堇缓缓侧过身。
他离她更近了一步。清冽的松针气息混合着火焰的灼热，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眩晕的压迫感。他没有触碰她，只是微微俯身。
他温热的呼吸，带着一种奇异的上好沉水香般的微暖气息，轻轻拂过琴嫄怯冰凉的耳廓。声音穿透了火焰的咆哮：
“左相府千金，”他的语调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每一个字都敲在琴嫄怯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深夜孤身出现在这凶案焚尸之地……”
他刻意顿住，目光落在她因惊惧而微微睁大的清冷眼眸里，那眼底深处流转的幽光，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
“秦小姐……若信我，就跟我走。”
火光在他身后狂舞，将他颀长的身影投在剧烈晃动的墙壁和书架上，扭曲成巨大而不祥的阴影。
琴嫄怯的后背紧贴着冰冷坚硬的书架，檀木的棱角硌着脊骨，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她濒临溃散的意志强行凝聚。
“不跟我走吗？”
这轻飘飘的五个字，落在耳中，却比楼下烈焰的咆哮更令人心悸。
选择权，看似在她手中。实则，她早已被无形的丝线缠绕，悬于深渊之上。
楼下，火焰发出更狂烈的嘶吼。漫天火星如赤红的暴雨般飞溅而起，灼热的气浪夹杂着浓烟和灰烬，如同实质的海啸，狠狠冲上顶楼。
“咳咳……”浓烟呛入喉咙，琴嫄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眼中瞬间蒙上一层生理性的水汽。热浪燎烤着她的面颊，发丝被高温的空气卷起。
这座藏书阁发出即将彻底崩塌的哀鸣。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具象化地逼近。
尤在堇不再等她回答，揽着她，穿花拂柳般，自那扇敞开的雕花木窗轻盈跃出。凛冽的冬夜寒风瞬间灌满口鼻，下方是覆盖着薄雪的、黑黢黢的草地。
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到来。落地时，尤在堇的手臂巧妙地在她腰间一托一卸，力道运用得精妙绝伦。
琴嫄怯只觉得脚下一软，已然稳稳站在了藏书阁后一片茂密冬青丛后的草地上。残枝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柔软的草甸吸收了绝大部分冲击。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火石，从跃出到落地，她甚至没感受到多少颠簸。
身前，是寂静的雪夜园林，远处宫宴的笙箫隐约可闻。
尤在堇在她落地的瞬间便已松开了手，迅速退开一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甚至微微侧身，将身后那吞噬一切的炼狱火光挡去大半，只留给琴嫄怯一片相对安静的、被冬青阴影笼罩的雪地。
“秦小姐受惊了？”他微微垂首，眸底深处流转着一丝近乎温和的关切，“可有不适？”
琴嫄怯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后背被冷汗浸透，又被寒风一激，冷得刺骨。
她看着眼前这张在火光与月色交织下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方才阁内的血腥与烈焰带来的巨大冲击瞬间冲垮了强自的镇定。她抬头，清冷的眸子直视着尤在堇，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微颤和质问：
“你杀了他，为什么？还有，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她成为“秦嫄怯”不过一月，半月前秋日宴上初次亮相，虽引起不小轰动，但眼前这神秘杀手，如何能一眼认出？
尤在堇的目光在她因惊怒而微微泛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对于“为何杀人”的问题，他仿佛没有听见，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只是极轻地弯了一下，眉峰挑起。
“秦大小姐名冠京城，容色气度，艳压群芳，”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完全听不出丝毫杀人放火后的戾气，“虽身处江湖之远，亦有耳闻。方才冬喜宫宴上秦小姐宴奏箜篌，惊鸿一瞥，实是难忘。”
他微微颔首，姿态优雅得无可挑剔，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琴嫄怯被他这四两拨千斤的回答噎住。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你既知我是谁，还敢在我面前杀人？更放我离开？就不怕我即刻返回宫宴，将你供出去？刺杀皇子，焚尸灭迹，这滔天大罪，你担得起？”
尤在堇闻言，非但没有丝毫惧色。他唇角的弧度似乎扩大了些许，令人浮想到雪夜中悄然绽放的墨色罂粟，带着致命的吸引力与危险。
“我相信……”他微微倾身，奇异的笃定，“秦小姐待会儿，不会那么做的。”
琴嫄怯目光平静，如一潭死水，盯着他。他凭什么如此肯定？他知道了什么？还是……他手中握有什么？
不等她追问，尤在堇已直起身，目光投向冬青丛外一条覆着薄雪的、相对僻静的卵石小径。小径蜿蜒，通向远处灯火辉煌的宫殿方向。
“沿着此路直行，”他抬手指向那条小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从容平稳，“人迹稀少，片刻即可回到宫宴所在。”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琴嫄怯脸上，那幽深的眼底似乎有无数未明的话语在翻涌，最终只化作一句平静的告别，“秦小姐，保重。”
话音未落，他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毫无征兆地向后飘然退去。衣袂在夜风中无声翻卷，猎猎作响。
足尖在积雪覆盖的草地枯草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如一只巨大的夜枭，又似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轻盈地拔地而起，几个起落间，已融入更深沉的黑夜之中。
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燃烧的焦糊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琴嫄怯迈开步子，沿着尤在堇所指的那条僻静小径疾走，裙裾扫过草丛，发出急促的沙沙声。
即将踏入宫宴外围那片被灯火照亮的区域时，一个焦急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自身侧岔路传来：
“秦大姐姐！秦大姐姐！”
琴嫄怯心头猛地一跳，迅速敛去眼底所有惊惶，换上一副仓皇失措的神情循声望去。
只见段白茵提着繁复的裙摆，从一条挂满冰棱的藤架小径跑出来，脸上满是惊惧，眼睛瞪得溜圆，直直指着琴嫄怯身后那映红夜空的火光方向：“天啊！秦大姐姐！你、你看见了吗？！藏书阁着大火了！好大的火！”她跑得太急，气息不匀。
琴嫄怯立刻“配合”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微晃，脸上瞬间褪尽血色，仿佛才被这骇人景象惊得魂飞魄散：“什……什么？！藏书阁？！”她猛地回头，望向那熊熊燃烧的方向，眼中适时地流露出巨大的恐惧，“我……我刚从那边过来，只觉得外面吵闹，竟不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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