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喧闹的街市，兄长偷偷塞进她手心还带着体温的桂花糖糕，父亲下朝时藏在袖中、被捂得微化的玫瑰酥……母亲总是板着脸，嗔怪地拍掉她伸向第三块点心的手：“囡囡，不可贪嘴，仔细牙疼！”语气是责备的，眼底却盛满了温柔的纵容……
那些被血海深仇尘封了太久，几乎遗忘的暖意，猝不及防地被这缕甜香唤醒。一丝像是冰面初绽裂痕般的笑意，竟不受控制地，悄然浮现在她紧抿的唇角。
这笑意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她迅速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然而，那昙花一现的柔软弧度，却清晰地落入了尤在堇的眼中。
他见过她清冷如霜，戒备如刺，讥诮如刀的模样，却未见过她笑。此刻这无意间流露的、因追忆而生的浅淡笑意，像是寒雪初融时悄然绽放的第一朵玉兰，露出惊心动魄的脆弱与温柔，瞬间点亮了她整张过分沉静的面容。
原来……她笑起来，是这样的。
尤在堇墨玉的眸底掠过一丝涟漪，心中无声地划过一句：她在家人在时……应是极爱笑的吧？
琴嫄怯已收敛了所有情绪。她抬眼，并没有再推辞，纤细的手指拈起一块小巧的“蜜蕊酥”，送入口中。
酥皮在齿间碎裂，发出细微的轻响，浓郁的蜜香混合着花瓣的清新瞬间在口中化开，甜而不腻，果然极好。只是这甜味落入心底，却化不开那深重的苦涩。
“琴小姐，”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方才被打断之事，关乎琴家血案，刻不容缓。在下，有两事相托。”
“其一，”尤在堇直视着她的眼睛，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我需要一幅图。一幅尽可能详尽的左相府地图。”
“其二，”尤在堇的声音没有停顿，继续道，“我需要一封书信。一封存放在左相府书房、左相秦归寥与工部侍郎李承照的……往来密函。此信内容，与当年祭天大典仪轨变更，以及琴大人被构陷之事，或有莫大干系！”
秦归寥的书房是何等重地？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这简直是让她在刀尖上起舞，在虎口里拔牙。
“此事……”尤在堇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丹凤眼紧紧锁住琴嫄怯瞬间苍白的脸，语气加重，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事关琴案核心真相！亦关乎……能否撕开那笼罩了多年的铁幕！琴小姐……”
他停顿片刻，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最后的通牒：
“务必办成！”
“务必”二字，重若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孤注一掷的决然，狠狠砸在琴嫄怯的心上。
*
左相府邸，深宅广院。
白日里，飞檐斗拱在春阳下流转着矜贵的金辉，汉白玉的雕栏玉砌间，名贵花木扶疏，仆从穿梭如织，一派煊赫鼎盛的景象。
这繁华之下，却透着一股如同墓道石兽般的森严与肃穆。无形的威压笼罩着每一寸土地，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令人窒息。
琴嫄怯裹着一件素雅的月白披风，以“入府已有几月，却常常因身体不适只待在阁中，想出来散散心，熟悉熟悉景致”为由，在栖烛的陪伴下，看似闲庭信步，实则步步惊心地在府中穿梭。
她的眸光状若无意地扫过每一处回廊的转折，每一重院落的布局，每一道门户的守卫轮值。假山池沼，亭台楼阁，暗哨明岗……所有细节如同烙印般刻入脑海。手中一方素帕，偶尔掩唇轻咳，指尖却在帕子下悄然勾画着只有她自己能懂的线条。
终于，行至府邸心脏——秦归寥的书房小院外。
此处守卫明显森严于他处。院门紧闭，两名身着玄色劲装、腰悬长刀的侍卫如同铁铸的门神，一左一右，钉子般矗立。他们眼神锐利如鹰隼，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琴嫄怯脚步未停，只与栖烛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她莲步轻移，仿佛被不远处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吸引，驻足观赏。口中却以只有栖烛能听见的气音低语：“栖烛引开守卫，并打晕他们。”
栖烛微不可察地颔首，身影如同融入阳光的轻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廊柱的阴影里。
片刻之后。
两声极其轻微、如麻袋坠地的闷响自身后传来。琴嫄怯没有回头，她知道，栖烛已然得手。
她迅速闪身至院墙一角，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供洒扫仆役进出的小角门。门上的铜锁在栖烛手中一根细如发丝的铁签拨弄下，无声开启。
主仆二人如同两道影子，无声地滑入院内，反手将角门虚掩。
书房内光线略显昏暗。厚重的紫檀木书架顶天立地，散发着沉郁的木香。巨大的书案上笔墨纸砚摆放得一丝不苟，镇纸下压着几份摊开的公文。墙壁上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的山水古画，博古架上陈设着几件价值不菲的玉器古玩。一切都显得庄重、有序，甚至……有些过于正常。
琴嫄怯站在空旷的书房中央，看着这浩如烟海的书籍卷宗，心头涌上一阵无力。尤在堇只说要一封秦归寥与工部侍郎李承照的密信，却未言明具体样式，以及藏于何处，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暗叹：那矜贵的狐狸，当真是高估了她！
时间紧迫。她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眸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她不再盲目翻找书案上的公文——那些太显眼，绝非藏匿密信之所。她的目标，锁定在更隐蔽的角落：书架夹层？多宝阁暗格？地砖下的机关？甚至……墙上的画轴之后？
她动作迅捷而无声，如同最灵巧的狸猫，指尖拂过冰冷的书架边缘，试探着每一处可能的缝隙；目光扫过博古架上每一个瓶瓶罐罐的底部；甚至蹲下身，轻轻叩击着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
时间在无声的搜寻中飞速流逝。汗水悄然浸湿了琴嫄怯额角的碎发。就在她几乎要放弃一处看似严丝合缝的书架底层时
“嗒、嗒、嗒……”
一串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自院外回廊传来。
“小姐！快！”窗外，栖烛压得极低的带着急促警示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千钧一发！
琴嫄怯猛地直起身，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瞬间锁定在书案旁一个不起眼的，用来堆放废弃画轴卷宗的酸枝木大箱底部。那里，胡乱塞着几幅卷轴，其中一幅的画轴末端，露出了一角不同于寻常宣纸的、略显厚实的深蓝色绢帛。
就在那绢帛卷起的轴头处，一行蝇头小楷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
“赠承照兄雅正……”
承照，李承照。
琴嫄怯来不及细看，更来不及思考。她闪电般俯身，一把抽出那幅卷轴。入手沉甸甸的，绢帛的质感冰凉滑腻。
脚步声已至院门。
“吱嘎——”院门被推开的声音清晰可闻。
琴嫄怯再不敢有半分迟疑，她抱着卷轴，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书房侧面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与此同时，窗外一道灰影如鬼魅般掠入，正是栖烛。
栖烛一手揽住琴嫄怯的腰，另一只手早已无声震开窗栓。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如同两道交融的影子，在秦归寥手下幕僚的身影即将踏入书房正门的瞬间，自敞开的窗口轻盈翻出，悄无声息地落入窗外茂密的芭蕉丛中。
“哗啦——”
芭蕉宽大的叶片一阵晃动，迅速归于平静。
芭蕉影透过窗框扫进了阁内。
“栖烛，”琴嫄怯的声音在寂静的晨里显得格外清冷，如同淬了冰，“明日，替我走一趟黑市。”她将一张早已写好的清单推到栖烛面前，上面罗列着几味药性诡谲的毒草与矿物，“寻可靠之人，购置齐全。研磨成粉，分装于特制蜡丸内。”
栖烛接过清单，只看了一眼，眼中便掠过一丝惊悸，随即化为沉沉的凝重：“小姐，您……”
“复仇之路，步步杀机。”琴嫄怯打断她，眸光沉静如古井深潭，却燃烧着冰冷的决绝，“没有防身利刃，如何能活到真相大白之日？去吧，务必隐秘。”
栖烛不再多言，无声领命退下。
琴嫄怯又转向阴影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影七。”
一道挺拔如松，气息却近乎完全融于黑暗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烛光边缘。正是贵妃于冬喜宫宴前赐予她的侍卫之一。他面容冷硬，眼神如同未出鞘的寒铁，只微微躬身：“小姐吩咐。”
“随我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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