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玄黑的“断水令”，琴嫄怯在影七寸步不离的护卫下，再次踏入那飞瀑轰鸣，建筑奇诡的摧弦江腹地。令牌上的浮雕与入口处的机关产生奇异共鸣，指引他们畅通无阻。
甫一进入那巨大的山腹空间，震耳欲聋的喧嚣便扑面而来，比之上次更加炽烈。
中央那巨大的暗青色金属擂台上，此刻并未有人搏杀。擂台中央，一根木桩上，五花大绑着一个鼻青脸肿、浑身筛糠般抖动的中年汉子。他头顶的发髻上，颤巍巍地顶着一颗红艳艳的山楂果。
擂台边缘，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叫好声，口哨声，怒骂声如同沸腾的潮水。而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汇聚在擂台另一端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上——尤在堇。
他今日未着那身矜贵的淡蓝锦袍，只穿了一身利落的墨色劲装，更显肩宽腰窄，身姿挺拔如标枪。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温雅的笑意，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静。他手中握着一把造型古朴的硬弓，弓身乌沉，弓弦紧绷如满月。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尤在堇缓缓抬臂，搭箭，开弓。
动作行云流水，有着残酷而精准的美感。冰冷的箭簇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稳稳地指向擂台中央那汉子头顶的山楂果。
整个空间仿佛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抽走了声音，连飞瀑的轰鸣都似乎远去。
箭矢离弦。撕裂空气，发出一声尖锐短促的厉啸。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闷响。
箭矢精准无比地穿透了那颗小小的红艳艳的山楂果。去势不减，深深钉入汉子头顶后方的木桩之中，箭尾兀自剧烈震颤。
鲜红的山楂果应声爆裂。黏稠的汁液混合着细碎的果肉，如同微缩的血雨，溅了那汉子满头满脸。那汉子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呜咽。
“好！！”
“刃使神射！！”
短暂的死寂后，震天的欢呼与喝彩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摧弦江众人脸上洋溢着纯粹的、近乎狂热的崇拜与快意。
琴嫄怯站在人群外围，眸里映着擂台上那钉入木桩的箭矢和晕厥的汉子。她听到旁边几个看客模样的黑市中人正低声议论：
“……活该！敢在‘断水崖’眼皮子底下做‘拍花子’的勾当！”
“就是！黑市有黑市的规矩！三教九流混饭吃，咱不管，可这等断子绝孙、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的腌臜营生，不是找死么！”
“要不是刃使拦着，四当家那暴脾气，早把他剁碎了喂鱼了！这还算便宜他了！”
“是啊，这要捅到官府去，顺藤摸瓜，咱们这‘断水崖’还不得被掀个底朝天？刃使这是在清理门户，也是给大伙儿立规矩呢！”
琴嫄怯静静听着。
黑市鱼龙混杂，摧弦江统御此地，自有其铁律。三教九流可容，但贩卖人口这等触及底线，极易引来官府雷霆之怒的“害人生意”，便是禁区。
尤在堇这看似残忍的一箭，既是惩戒，更是震慑。维护的，是这方地下世界的秩序，亦是摧弦江自身根基的安稳。
倏而，尤在堇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目光穿透喧嚣的人群，落在了台下那抹月白身影上。
他唇角那丝玩味的笑意深了一分，随意地朝身旁挥了挥手。
“散了。”声音不高，却像是寒流瞬间冻结了沸腾的岩浆。
方才还狂热呼喊的摧弦江众人，无需多言，退潮般迅速而有序地向四周散去，只留下中央擂台一片突兀的空旷，以及擂台上那被绑着，兀自颤抖的汉子。
琴嫄怯迎着尤在堇的目光，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提起裙裾，缓步踏上那冰冷的暗青色金属擂台。她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踏在金属纹路上细微的凸起。她走到尤在堇面前几步之遥停下，抬起手，不紧不慢地拍了几下。
“啪、啪、啪。”
掌声清脆，在空旷的擂台上回荡，带着一种刻意为之感。
“刃使好箭法。”琴嫄怯的声音如同冰玉相击，她唇角微弯，清冽中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嘲弄意味，“百步穿杨，例无虚发。如此神技，不知……可否传授一二？”
她微微歪头，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直视着尤在堇，里面没有崇拜，只有一片沉静的探究和……挑衅？
尤在堇眉梢微挑，那双墨玉般的凤眸在她脸上流转片刻。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带着点纵容般的随意，抬手便将手中那把乌沉沉的硬弓连同箭袋，一同递到了琴嫄怯面前。
“琴小姐既有此雅兴，请。”他声音温润，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目光却饶有兴致地落在她脸上，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琴嫄怯没有推辞。她伸出手，稳稳接过了那把入手沉甸甸的硬弓。冰冷的弓身触感让她指尖微凉。
她并非全然不懂弓马。幼时兄长习武，也曾手把手教过她些许架势，强身健体之余，也让她知晓如何发力。况且，她天生力气便不算小，并非寻常闺阁弱质。
尤在堇转身，走向擂台中央那个刚刚被一箭吓晕，又被冷水泼醒，此刻正涕泪横流的汉子。他看也不看那汉子惊恐欲绝的眼神，随意地从旁边侍从端着的果盘里又拈起一颗红艳艳的山楂果，动作轻柔地，如同放置一件易碎的艺术品般，再次放在了汉子头顶那乱糟糟的发髻上。
“稳住。”尤在堇的声音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安抚，却让那汉子抖得更厉害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琴嫄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汉子绝望的目光。她回忆着兄长教导的要领，搭箭，扣弦，开弓。动作略显生涩，却也有模有样。纤细的手臂绷紧，弓弦被缓缓拉开，发出细微的呻吟。
瞄准，屏息。
“嗖——！”
箭矢离弦。
然而，预想中果裂的脆响并未传来。
箭矢擦着汉子的头皮飞过，精准地削断了他几缕油腻的乱发，深深钉入后方木桩，距离他头顶那颗红果足有半尺远。
“啊——！！女侠饶命！少侠饶命啊！！”那汉子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
琴嫄怯眉头微蹙，看着那钉偏的箭矢，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蓦然，一股清冽的雪后松针般的冷香混合着淡淡的体温，悄无声息地自身后笼罩而来。尤在堇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身后，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细微起伏。
“弓，要稳如磐石。”悦耳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带着温热的吐息，如同羽毛搔过最敏感的神经。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轻覆上了她握着弓弣的左手，微凉的指尖包裹住她的手背，调整着她略显僵硬的指节位置。
“臂，要平如秋水。”另一只手则扶上了她引弦的右臂肘弯内侧，力道沉稳地向上微托，纠正着她因用力而微微下沉的姿势。他的动作极其自然，仿佛只是在调整一件器物，但那温热的掌心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侵略感。
琴嫄怯的身体瞬间绷紧。一股电流般的酥麻感自被他触碰的地方猛地窜起。大庭广众之下虽然此刻围观者已寥寥无几，挨得如此之近做什么？！
他的气息，他的体温，他指尖的微凉触感……都如同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她下意识地想挣脱，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她毕竟也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心中暗恼：这该死的狐狸……若非还生的有张皮相……
就在她心绪微乱，暗骂自己竟被皮相所扰的瞬间——
“心，要定如止水。”尤在堇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仿佛能安抚一切躁动，“呼吸，引而不发，待其自至。”
他的话音仿佛带着某种指令，琴嫄怯下意识地随着他的指引，屏息凝神，将方才的杂念强行压下。
“松。”一个字，如同指令下达。
琴嫄怯搭在弦上的三指，下意识地松开！
弓弦发出清越的震鸣。
“噗！”
箭矢如同有了生命，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黑色闪电。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精准无比地穿透了那颗红艳艳的山楂果。去势不减，深深没入木桩，箭尾兀自嗡鸣震颤。
果肉飞溅。汁液再次溅了那汉子一脸，他却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了，裆下一热，一股腥臊之气瞬间弥漫开来，竟是直接吓尿了！翻着白眼，彻底瘫软在木桩上，如同被抽去了骨头。
琴嫄怯看着那钉在木桩上，兀自震颤的箭矢尾羽，感受着手臂上残留的属于尤在堇的力道和温度，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转过身，清冷的眸光迎上尤在堇近在咫尺，带着探究笑意的丹凤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吐出两个字：
“不错。”
语气平静，听不出是赞箭，还是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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