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在堇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如同上好的丝绸滑过。他收回手，退开一步，仿佛刚才那亲密无间的指导从未发生。目光扫过擂台上那摊腥臊的污迹和彻底昏死过去的汉子，眉头嫌恶地皱起，如同看到什么肮脏的垃圾。
“拖下去，”他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洗干净，捆结实了，连同他那些同伙的罪证，一并丢到京兆府尹衙门口。”
“是！”立刻有两名精悍的属下应声上前，如同拖死狗般将那汉子架了下去。
处理完这腌臜事，尤在堇才重新看向琴嫄怯，脸上又挂起那副无懈可击的矜贵笑容：“此地腌臜，污了小姐的眼。楼上有清茶，琴小姐请移步。”
琴嫄怯没有拒绝，将手中的硬弓递还给旁边的侍从，随着尤在堇再次踏上那悬空的廊桥。飞瀑的轰鸣在脚下奔涌，水汽弥漫。
方才擂台上那短暂的触碰，那松针冷香裹挟的侵略感，如同烙印般挥之不去。
雅室之内，清茶氤氲。
尤在堇亲自执壶，为琴嫄怯斟上一杯碧色清亮的茶汤。水汽袅袅，模糊了他俊美矜贵的面容轮廓。
“琴小姐今日前来，想必是……”他放下茶壶，抬眸，目光沉静地落在琴嫄怯脸上，带着心照不宣的询问。
琴嫄怯没有言语，只是取出一卷薄薄的素帛，轻轻推至尤在堇面前的桌案上。素帛展开，上面是以极其精细的墨线勾勒出的左相府全图。
亭台楼阁，回廊院落，假山水榭，甚至各处明岗暗哨的轮值点，都标注得一清二楚。其详尽程度，远超寻常探子所能为。
尤在堇的目光落在图纸上，墨玉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缓缓拂过图纸上书房小院的精确标注，唇角那抹温雅的笑意深了些许。
“好图。”他赞道，声音低沉悦耳，“小姐心思缜密，过目不忘之能，令人叹服。”
琴嫄怯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没有回应他的称赞，只是垂眸浅啜了一口清茶。茶香清冽，却压不下心头那丝被利用的不快。
尤在堇的目光从图纸上移开，重新落回琴嫄怯脸上。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紧紧锁住琴嫄怯。
“图已得，”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清晰而冰冷，“那么……那封信呢？”
温雅的假面彻底撕下，带着对交易完成的笃定与掌控。
琴嫄怯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那卷沉甸甸的绢帛画卷用素布仔细包裹着。
素布无声滑落，露出深蓝色的绢帛底色。琴嫄怯将画卷轻轻推到尤在堇面前的檀木桌案上。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伸出，带着近乎虔诚的谨慎，轻轻抚过绢帛光滑微凉的表面。他并未立刻展开画作欣赏山水，指尖反而沿着卷轴边缘细细摸索，如同盲人阅读盲文。
空气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飞瀑永恒的低吼。
尤在堇的指尖在画卷中部停顿，是一处描绘着山间庭院，石案上摆放着一架古琴的位置。随即加重了指尖的力道，在那架绢丝绘就的古琴轮廓上反复摩挲。
“琴小姐，”他头也未抬，声音低沉平稳，“烦请取笔墨来。”
琴嫄怯心头一凛，立刻起身，从雅室一角的紫檀笔架上取下一支细狼毫，又在砚台中蘸了饱满的墨汁，递到尤在堇手边。
尤在堇接过笔，却并未立刻书写。他一手依旧稳稳按在那绢帛古琴的位置，另一手持笔，悬于绢帛上方。他闭目凝神，指尖在那看不见的细微凸起上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移动着，感受着那隐藏在精美画作之下的刻痕起伏。
片刻后，他睁开眼。细狼毫饱蘸浓墨的笔尖，如最精密的刻刀，稳稳落下，循着他指尖感知到的轨迹，在画卷空白处飞快地描摹起来。
笔走龙蛇，墨迹淋漓。
一个个蝇头小楷随着他手腕的移动，清晰地显现在素绢之上：
…东宫震怒，琴崚所涉之事，人证物证俱已坐实，无可转圜。五殿下反应过激，数次于御前为其强辩，反引陛下猜忌，…值此多事之秋，一博士之得失，能换得朝局暂稳，东宫心安…
字迹虽为尤在堇所描，但那行文间的冷酷算计与权衡取舍，却透过墨迹，狠狠扎进琴嫄怯的眼底。
父亲一生清正，为国为民，在这些人眼中，竟只是可以随时舍弃，用以换取所谓“朝局安稳”的棋子！一个轻飘飘的“博士”，一场冰冷彻骨的“无奈之选”。
尤在堇放下笔，指尖轻轻拂过绢帛上未干的墨迹，目光沉静得可怕。他看向身体微微颤抖的琴嫄怯，清晰地剖析着这血淋淋的真相：
“这应是秦归寥当年私下向李承照求证琴家案内情时，李承照给他的回信密语。以画掩信，藏头露尾，是这些人的惯用伎俩。”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锋，直指核心，“李承照，是太子埋得最深的一颗钉子，工部侍郎之位，不过是他方便行事的外衣。他回信如此笃定‘东宫震怒’、‘证据确凿’，且字里行间皆以东宫立场权衡利弊……”
尤在堇的声音陡然加重，如同最后的审判槌落下：
“所以，不出意外，当年构陷琴大人、主导琴家血案的幕后主使，便是——”
“太子！”
“而左相秦归寥，”尤在堇的目光带着冰冷的讥诮，扫过画卷上那力透纸背的“大局为重”、“当断则断”，“他当年，分明已知晓内情，甚至可能……手握部分线索！却在东宫威压与自身利害权衡之下，最终选择了……袖手旁观！”
琴嫄怯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冰冷地倒灌回四肢百骸。
太子，果然是太子！
而秦归寥…竟是知情者！是沉默的帮凶，是眼睁睁看着琴家一百三十七口走向地狱的……冷眼旁观者！
滔天的恨意混杂着剧痛，岩浆般在她胸腔里翻腾奔涌。她猛地抬手捂住心口，指节用力到发白，清秀的眼眸瞬间被猩红的血丝布满。
*
数日后，上元灯节。
左相府内张灯结彩，仆从们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气。秦瑶穿着一身新裁的鹅黄锦缎袄裙，裙摆绣着栩栩如生的蝶恋花，发间簪着赤金点翠的蝴蝶步摇，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如同春日里最娇嫩的花苞。她跑到琴嫄怯的汐冬阁，声音雀跃：
“阿姐！璋和公主府的车驾快到了！您看我这身可好看？”她提着裙摆在琴嫄怯面前转了个圈，笑容明媚。
琴嫄怯正对镜理妆。镜中人穿着一身素雅的淡红云锦长裙，外罩同色轻纱披帛，发髻简约，只斜插一支羊脂白玉簪。
妆容极淡，却愈发衬得她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如月下寒梅。这份不经意间流露的绝色，让精心打扮的秦瑶眼中瞬间闪过惊艳，随即又涌上一丝自愧不如的羞赧。
“瑶儿很美。”琴嫄怯从镜中看着秦瑶，唇角牵起一丝笑意，声音却有些沙哑与疲惫，“只是……我忽觉有些气闷心悸，恐是前几日受了风，尚未好利索。”
她缓缓起身，眉心微蹙，一手轻轻按着额角：“你先随公主府的车驾去吧，莫要误了时辰。我歇息片刻，若好些了，再去寻你们。”
秦瑶脸上的兴奋顿时被担忧取代：“阿姐不舒服？那……那好好歇息！灯会热闹，你若不来也不打紧，养好身子要紧！”她关切地叮嘱了几句，才依依不舍地随着前来催促的侍女离开。
汐冬阁重归寂静。
“影九。”她低声唤道。
影九宛若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按计划行事。后门。”琴嫄怯言简意赅。
避开府中热闹处，潜行至相府最偏僻的西北角门。角门虚掩着，影九无声拉开。门外幽暗的巷子里，一辆灰扑扑的普通青篷马车静静停驻，车辕上坐着一个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精悍的车夫。
影九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无人后，朝巷子深处打了个手势。
一个同样穿着深色粗布衣裙，身形单薄的少女，如同受惊的小鹿般，从一堆废弃的竹筐后怯生生地探出身来。正是秦荷。
她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青紫淤痕，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激动与对未知的惶恐。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不大的粗布包袱，那是她全部的家当。
“快！”琴嫄怯低喝一声。
秦荷咬着唇，踉跄着奔到马车旁。影九迅速拉开车门，将她推了进去。
琴嫄怯没有丝毫犹豫，紧随其后，一步踏上了马车。
“小姐！”一旁栖烛眼中闪过惊急，低呼出声。按照原计划，只需影九护送秦荷出城即可。小姐亲自上车，风险陡增。
“无妨。”琴嫄怯的声音从车厢内传出，异常冷静，“人多眼杂，我亲自送她一程，更稳妥。你与影七留守府中，若有异动，按计策应对。”
栖烛还要再劝，琴嫄怯已果断拉下了车帘。
“驾！”车夫低喝一声，马鞭轻扬。灰扑扑的马车如同融入夜色的一滴水，悄无声息地驶离了后巷，汇入京城上元之夜喧闹鼎沸，流光溢彩的人潮车流之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