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围绕着字迹、笔法、经文义理，竟真的越谈越投机。殷倩珞的学识涵养出乎琴嫄怯的预料，并非徒有其表的皇家花瓶。
琴嫄怯的见解精到，引经据典，亦让殷倩珞刮目相看。殿内气氛一时融洽和谐，倒真像是两位知交在品茗论道。
“妹妹如此博学，真是相见恨晚。” 殷倩珞感慨道，眉眼间的笑意真切了几分，“总‘殿下’、‘殿下’地叫着，未免生分。不如……你唤我一声‘倩珞姐姐’可好？” 她目光盈盈，带着试探和亲近的意味。
琴嫄怯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露出一个略带羞涩和犹豫的笑容。她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最终才抬起眼帘，声音轻柔地唤了一声：“倩珞姐姐。”
“诶！” 殷倩珞立刻笑应，显然十分受用，“那妹妹也莫要拘束，唤你‘嫄怯’可好？”
琴嫄怯微微颔首：“姐姐唤我名字便是。”
称呼的改变，仿佛瞬间拉近了距离。殿内气氛更加暖融。殷倩珞又命人添了新茶，几碟精巧的点心也换了新的。
聊了约莫半个时辰，从佛经聊到诗词，又聊到楚京风物。殷倩珞放下手中茶盏，状似不经意地，目光落在琴嫄怯沉静的侧脸上，柔声问道：“嫄怯妹妹如今已归家，不知……府中可曾为妹妹议亲了？”
果然，琴嫄怯心中了然。璋和公主今日所有的铺垫，所有的亲近，最终都指向了此处——替她的太子兄长探路。
她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唇边漾开一个温顺又带着些许无奈的笑容：“劳姐姐挂心，还未曾议亲呢。” 她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抚过袖口精致的刺绣，声音低柔，“我自小身子骨就弱，在净慈庵多年，虽得佛祖庇佑，到底根基亏损。父亲和……母亲的意思，都是让我回府后好生将养一阵，待身子骨结实些，再议终身大事也不迟。”
一番话，将责任推给了身体和长辈，合情合理。
她话锋一转，抬起清澈的眼眸，含着属于闺阁少女的好奇与俏皮，反问道：“倒是倩珞姐姐，生得这般天人之姿，性情又如此温雅可人。妹妹冒昧问一句，姐姐心中……可曾有相中的如意驸马呀？”
殷倩珞脸上的笑容倏地凝滞了一瞬。
那温婉的眼眸深处，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她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
她握着茶盏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一股淡淡的，难以言说的惆怅，如同水墨晕染般，悄然弥漫上她精致的眉眼。
“未有……”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抬起头，重新看向琴嫄怯，只是眼底深处那点光芒黯淡了下去，“不过，我的婚事，自有父皇母后圣心独断，为我筹谋。身为皇家女儿，只需……安心待嫁便是，无需多虑什么。”
琴嫄怯却是捕捉到了她瞬间的失神和那深藏的怅惘。她心中微动，面上却并未深问，轻轻将话题带开：“姐姐说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是为我们好的。”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余下香炉袅袅升腾的青烟。两人又拣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聊了一阵，殿外的日光已悄然西斜，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殿内的光线也渐渐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暖金色。
琴嫄怯适时地起身告辞：“叨扰姐姐许久，天色渐晚，嫄怯该告退了。”
“嫄怯妹妹，请留步。”
璋和公主殷倩珞温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如同春日的柳絮，轻柔却有不容拒绝的粘附力。
琴嫄怯脚步顿住，缓缓转身，脸上已换上疑惑与恭顺：“倩珞姐姐还有吩咐？”
殷倩珞脸上挂着温雅的笑意，示意身旁的宫女捧上一个精致的紫檀木食盒：“方才只顾着说话，倒忘了这个。小厨房新做的几样细点，皇兄此刻正在御花园的‘听雪亭’与太常寺少卿闵大人赏园议事，想是还未用晚膳。烦请妹妹顺路，替我将这点心带与皇兄可好？”
太常寺少卿闵随岩……
琴嫄怯还记得秋日宴上，她初入左相府，如履薄冰，曾试图从这个父亲琴崚生前的同僚身上，探寻琴府灭门的一丝线索。彼时，这位闵大人眼中毫不掩饰的惊艳与热切，她岂会不知？
只是两三月的光景，听说他已娶了新妇……而自己真正的仇人，也已锁定在咫尺之遥的东宫。
殷倩珞为何非要她亲自去送这盒糕点？这用意，几乎昭然若揭。
殷倩珞制造她与太子独处的机会，试探她的反应，甚至……为那日暖阁中“釜底抽薪”的提议铺路。背后的深意，如同深渊，琴嫄怯本能地抗拒靠近。
可拒绝？
她如今是左相府归来的“秦嫄怯”，得了公主青眼，若连这点举手之劳都推诿，落在旁人眼里，便是“不识抬举”，“得了便宜还卖乖”。更可能引来更深的猜疑。
琴嫄怯藏在广袖下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面上却只能绽开一个温顺得体的浅笑：“姐姐吩咐，嫄怯自当效力。”
她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食盒，指尖触到冰凉坚硬的紫檀木，如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殷倩珞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琴嫄怯眼底一闪而逝的复杂与抗拒，令她心中那点疑虑的种子悄然萌芽。
这位左相府的大小姐，对接近太子，似乎并无热切？甚至……是抵触？
琴嫄怯提着食盒，转身走向御花园深处。花木影影绰绰，假山怪石如同蛰伏的巨兽。
她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中跋涉，那“听雪亭”仿佛远在天边。心中翻江倒海，灭门之恨，滔天仇怨如同岩浆在血脉中奔涌，又被她以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回冰封的深渊。
终于，远远望见湖心那座玲珑的“听雪亭”。亭中灯火通明，却只见一个身着明黄常服的孤高身影凭栏而立，负手望着幽暗的湖面。闵随岩已然离去。
琴嫄怯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夜风，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像是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她敛去眼底所有情绪，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一步一步，踏上连接亭子的九曲石桥。
“臣女秦嫄怯，参见太子殿下。” 她停在亭外三步之遥，屈膝行礼，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双手将食盒微微抬高，“奉璋和公主之命，为殿下送些点心。”
殷尧知缓缓转过身。他在宫宴上远远瞥见这个女子时，只觉得姿容不俗。
如今近距离细看，暮色与灯火交织下，她一身沉静的紫衣，更衬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又深邃，像蕴藏了寒潭的星辰。方才行礼时一直低垂着头，只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鸦羽般的长睫。
“免礼。” 殷尧知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上位者威严，目光在她低垂的脸上逡巡，“秦小姐不必多礼。抬起头来。”
琴嫄怯的心脏猛然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指尖瞬间狠狠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勉强唤回一丝理智。她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和眼中喷薄的恨意，动作僵硬，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殷尧知那双审视的，带着一丝兴味的眼睛里。
这张脸无数次出现在她最深的梦魇里。冷酷，傲慢，主宰着她全族生死的命运！
如今近在咫尺，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权欲气息！琴嫄怯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她死死地盯着他，瞳孔深处，那强行压抑的愤恨，在冰冷的表面下疯狂咆哮。
殷尧知微微一怔。他看到的，是一张足以让任何男人心旌摇荡的娇美容颜，比他印象中更为惊艳。
然而，吸引他的并非仅仅是那惊人的美貌，更是她此刻的眼神里，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有倔强，有抗拒，甚至……有一丝淬了冰的火焰？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竖起全身尖刺却又强装镇定的猫儿。
有趣。殷尧知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比他想象中更有意思。
琴嫄怯只与他对视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目光中的恨意几乎要失控喷薄。她垂下眼帘，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压力。
“秦小姐这是怎么了？” 殷尧知的声音含着刻意的关切，却更像是在欣赏猎物的反应。他忽然上前一步，不容抗拒的气势，用一只手猛地按在了琴嫄怯纤细的胳膊上。
力道不小，带着试探和掌控的意味。
琴嫄怯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浑身一僵，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她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克制力，才没有立刻甩开那只肮脏的手。
“殿下……” 她声音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头垂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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