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七日,当琴嫄怯再次稳稳拉开弓弦,三支连珠箭几乎不分先后地钉入百步外的靶心红圈时,连一旁抱臂观看的尤在堇,眼中也掠过一丝真实的讶异。
“不错啊!”他难得地吐出三个字评价。
琴嫄怯放下弓,微微喘息,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但清冷的脸上却浮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属于“琴嫄怯”而非“秦嫄怯”的畅快笑意。这七日,不仅是箭术的精进,更是她与这压抑身份的一种对抗和掌控。
就在她准备再次搭箭时,一名摧弦江的下属神色匆匆地快步走到尤在堇身边,低声禀报了几句。
尤在堇原本还算平和的神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挥手让下属退下,目光转向琴嫄怯,那双丹凤眼变得幽深难测。
“看来琴小姐今日练不成了。”
琴嫄怯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何事扰了刃使大人的兴致?”
尤在堇盯着她,一字一句道:“璋和公主有请。召你即刻入宫,说是要与你一同鉴赏那本……前朝孤本佛经。”
琴嫄怯握着弓身的手指收紧,骨节微微泛白。
原来皓月台上那看似随意的邀约,如同一根早已埋下的引线,此刻终于点燃。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涌。
“既是公主相召,哪儿敢怠慢。”她将长弓放回原处,动作沉稳,“栖烛,备车。”
通往皇宫的朱漆大道上,左相府的马车辘辘而行。车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琴嫄怯闭着眼,似是在闭目养神。
马车忽然放缓了速度,外面传来一阵少女清脆的谈笑声。车帘被风微微掀起一角,琴嫄怯睁开眼,恰好看见路边停着另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车旁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秦瑶和段白茵。
“阿姐!”秦瑶眼尖,立刻看到了琴嫄怯的马车,欢快地挥手打招呼。
琴嫄怯示意车夫停下。她掀开车帘,露出清雅的面容,对着秦瑶和段白茵微微颔首:“瑶儿,白茵。好巧。”
秦瑶蹦跳着跑到琴嫄怯的车窗边,小脸上洋溢着出游的兴奋:“是啊阿姐!我和白茵去东市看新到的胭脂水粉呢!阿姐这是要去哪儿呀?”她随即又想起什么,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和唏嘘:“对了阿姐,你猜我们刚才遇见谁了?还听到个事儿!”
琴嫄怯看着她活泼的样子,心底那根紧绷的弦稍微松了一瞬:“遇见谁了?”
“就是那个孟三小姐,孟鸢啊!”秦瑶眨眨眼,“阿姐还记得吗?上次我们在春色晓棠胭脂铺遇见她,她还……额,有点失态来着。”
琴嫄怯心头一颤,那个在胭脂铺里,眼神仿佛完全不认识她,也不记得兄长的孟鸢!琴府未遭难前,孟鸢对兄长琴岌的一片痴心,她这个做妹妹的看得最是真切。那样浓烈的情意,怎么可能说忘就忘?为何会失忆?若她没失忆……
秦瑶没察觉琴嫄怯瞬间的僵硬,自顾自地唏嘘道:“说来她也算可怜。自幼就没了母亲……”
话一出口,秦瑶猛地捂住了嘴,小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惊慌失措地看着琴嫄怯:“啊!阿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她这才猛然想起,自己阿姐的母亲蔺舒环,也是早逝的。她生怕自己无意间戳中了阿姐的伤心事。
琴嫄怯看着秦瑶像只受惊小鹿般的模样,强行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思绪和那一丝因“母亲”二字勾起的真正痛楚。她努力扯出一个温和安抚的笑容,声音放得轻柔:“没事的,瑶儿。都过去很久了。你继续说。”
秦瑶见她神色如常,才松了口气,但声音还是小了许多,带着同情:“我们也是听人说的。据说孟三的母亲,就是孟家的前夫人,生前……唉,传言说她曾经毒死过一个姨娘和那个姨娘生的庶女,心思歹毒得很。孟鸢也因为这个,从小就被指指点点,背上了无妄之灾。别看她平日里总是骄纵跋扈的样子,其实心里脆弱得很。她父亲以前是很爱她母亲的,所以就算她母亲做了错事,也从未怪罪到女儿身上,对她一直很宠爱。这不,听说近几日,孟三就要启程去城外的观云寺了,说是要为她母亲诵经清罪,也为自己祈福。”
毒杀姨娘庶女?这深宅大院的阴私,她早已不信表面传言。但这信息却让她对孟鸢的“失忆”有了更深的疑窦。是巨大的心理创伤导致的遗忘?还是……人为?
她状似不经意地问:“瑶儿,你与段小姐是十五岁才认识她的?那你可曾听说过……孟三小姐失忆的事情?”
“失忆?”秦瑶和旁边的段白茵同时露出惊讶的表情。秦瑶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怎么可能!阿姐你听谁说的?我和白茵认识她的时候,她虽然性子是娇纵了点,但记性好着呢!从小到大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没听说她失忆啊?而且……”
她努力回忆着,“我们认识她时,她刚从雀州回来不久,说是小时候在雀州陪她祖母长大的。若是失忆……不应该啊。”
在雀州陪祖母长大?琴嫄怯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这说法,与自己“认识”的孟鸢经历完全吻合,毫无破绽。
这意味着,孟鸢的“失忆”,或者说,她对琴府、对琴岌的记忆缺失,并非广为人知,甚至可能被刻意掩盖了。她记得所有其他的事情,唯独忘记了与琴府相关的一切?这怎么可能?除非……是有人,用某种方法,强行抹去了她那段记忆。
是谁?为了什么?
琴嫄怯只觉得眼前迷雾重重,而璋和公主的召见,如同前方宫门那青灰色的巨大阴影,沉沉地压了过来。她勉强对秦瑶和段白茵笑了笑:“原来如此,许是我记岔了。你们去玩吧,小心些。我有事需入宫一趟。”
入宫前,她特意换上了一身料子上乘,色泽沉静的紫。并非她所爱,只因打探得知,这位璋和公主,最是钟爱此等雍容华贵的紫色。
公主殿内,暖意融融,与殿外初春的料峭截然不同。紫檀香炉吐着清雅的苏合香气,博古架上陈设着精巧的玉器古玩,处处透着天家贵女的雅致与讲究。
引路宫女悄无声息地退下,琴嫄怯抬眼,便见殷倩珞已自内殿盈盈走出。
“秦妹妹来了!快请坐。” 殷倩珞亲热地招呼,仿佛她们已是闺中密友。她今日也穿了一身淡紫色的宫装,与琴嫄怯身上的深紫相映成趣,更显温雅。
琴嫄怯依礼深深下拜:“臣女秦嫄怯,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免礼,此处没有外人,无需如此拘束。” 殷倩珞亲自上前虚扶了一把,引她在铺着锦垫的紫檀木圈椅上坐下。立刻有宫女奉上温热的香茗和几碟精致的点心。
殷倩珞先是关切地问候了几句左相府兰夫人扶正的喜事,又闲聊了几句楚京近日的春景,言语间滴水不漏,亲切自然。
寒暄过后,她自宫女手中接过一个嵌着螺钿的精致小手炉,亲手递给琴嫄怯:“初春时节,殿里虽暖,捧着这个更热乎些。妹妹身子弱,更要仔细。”
琴嫄怯双手接过那温热的铜炉,指尖传来熨帖的暖意,垂眸道:“谢殿下关怀。”
铺垫已足,殷倩珞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一旁小几上早已备好的一套古朴函套上。她亲自解开丝绦,取出里面几卷颜色泛黄,纸张脆薄的经卷,动作轻柔珍重。
“前些日子得了这套前朝的孤本佛经,据说是高僧手抄,字迹清绝,意蕴深远。” 殷倩珞将其中一卷小心地摊开在琴嫄怯面前的小几上,笑容温婉,“想着妹妹曾在净慈庵清修,必是精通此道,故而特请妹妹来一同品鉴,也解我心中困惑。”
琴嫄怯的目光落在那些苍劲古朴、力透纸背的梵文与注释上,心头微微一凛。她面上却露出被勾起兴趣的神色,身体微微前倾,凝神细看。
“果然是难得的珍品。” 她伸出指尖,虚悬在字迹上方,并未真正触碰脆弱的纸张,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这字……筋骨内蕴,锋芒暗藏,看似平和圆融,细观之下却自有法度森严,非大定力者不能为。”
她并非全然伪装,琴府未遭难前,家中藏书甚丰,她于书画一道亦颇有涉猎,此刻所言,倒有几分真心。
殷倩珞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欣赏,也凑近细看,指着其中一处转折道:“妹妹好眼力。你看此处‘捺’法,如老藤盘石,浑厚天成,笔断意连,真真是妙到毫巅。我临摹多次,总不得其神韵。” 她随即又取过自己平日临摹的几页素笺,上面簪花小楷清丽秀雅。
琴嫄怯接过细看,赞道:“殿下过谦了。殿下的字,清雅端方,如幽兰空谷,自有一番高华气度,非俗流可比。这临摹之作,得其清韵,已属难得。”
两人围绕着字迹、笔法、经文义理,竟真的越谈越投机。殷倩珞的学识涵养出乎琴嫄怯的预料,并非徒有其表的皇家花瓶。
琴嫄怯的见解精到,引经据典,亦让殷倩珞刮目相看。殿内气氛一时融洽和谐,倒真像是两位知交在品茗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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