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山演武场的风带着草木的气息，吹散了策马奔腾后的微汗。
尤在堇翻身下马，动作利落，随即朝还坐在夜骓背上的琴嫄怯伸出手。琴嫄怯搭着他的手臂跃下，落地时身形微微晃了一下，被尤在堇稳稳扶住手腕。两人目光一触即分，空气中残留着方才马背上贴近时的微妙暖意。
“上楼谈谈。” 尤在堇言简意赅，松开手，率先走向演武场旁那座用于议事的三层小楼。琴嫄怯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紧随其后。
楼上雅间清幽，推开窗便能俯瞰整个演武场。尤在堇自顾自倒了杯凉茶，琴嫄怯则在窗边站定，望着场中依旧在操练的帮众，沉默了片刻。风吹动她的衣袂，侧脸线条在午后斜阳下显得沉静而冷峭。
她终于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带着深思熟虑后的凝重：“太子，应是有意让左相之女做太子妃。”
尤在堇端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丹凤眼微抬，看向她：“哦？” 他尾音微微上扬，似乎并不意外，但想听听她的判断。
琴嫄怯走回桌边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桌面：“太子如今腹背受敌，五皇子步步紧逼。他急需秦家这股助力。左相在朝中根基深厚，秦灼手握兵权在外，若能联姻，左相府自然绑死在他的战车上。”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冷嘲，“不过，阳安侯府那边，怕是不会甘心。薛晗对太子妃之位，可是势在必得。”
尤在堇呷了口茶，将茶杯轻轻搁下，发出一声轻响。他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姿态看似放松，眼神却锐利如鹰隼：“薛晗？”
他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轻蔑，“阳安侯府啊？早已名存实亡。空顶着个侯爵名头，内里早就被掏空了。道宣帝属意薛晗为太子妃，根本不是什么恩宠，恰恰相反，是明晃晃的打压。”
他看着琴嫄怯，字字如刀，剖开权力核心的冰冷算计：“一个徒有其表的勋贵之女做太子妃，能给太子带来什么？除了虚名，一无所有。让其他真正有实力的门阀望而却步，觉得太子不过如此，连联姻都只能选这种花架子。皇帝此举，就是要断太子借联姻收拢真正实权派的路子。”
他指尖点了点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锁住琴嫄怯：“所以，太子想娶左相女，借此获得秦相父子全力支持，是必然之选。但……”
“道宣帝既已属意薛晗在前，左相女身份再贵重，也越不过皇家明面上的‘恩典’。太子若此时强求，便是公然打皇帝的脸，更坐实了他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罪名。因此，至少目前看来，他这念头，绝无可能成真。”
雅间内一时寂静。尤在堇的分析将琴嫄怯心中的推测彻底印证，也将那看似荣耀的太子妃之位背后的凶险与不可能，**裸地摊开在她面前。
琴嫄怯沉默着，指尖在桌面上划着无意义的线条。她需要左相府的势力作为掩护，但绝不愿将自己送入东宫那个龙潭虎穴。太子的觊觎，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片刻后，她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尤在堇，话锋陡转：“尤公子，摧弦江门路广博，能否帮我寻个……会‘唱戏’的江湖高人？”
“唱戏？” 尤在堇挑眉，丹凤眼中尽是诧异。这要求来得突兀，与方才谈论的太子妃之事风马牛不相及。
“怎么，你要干嘛？”
琴嫄怯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清浅的，却带着冰棱般寒意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片冷锐的算计。她迎上尤在堇探究的目光，声音轻缓：
“本小姐有一场精妙绝伦的好戏，即将开场。诚邀……刃使大人，届时光临观赏。”
*
是夜，左相府。
新晋的左相夫人兰芍的院落“锦瑟轩”，灯火辉煌，仆妇成群，处处彰显着新夫人的气派。然而，这富丽堂皇之下，仿佛总透着点新贵底气不足的浮躁。
更深露重，喧嚣了一日的府邸渐渐沉寂。兰芍卸下满头的珠翠，坐在妆台前，由心腹刘嬷嬷伺候着梳理长发。铜镜映着她志得意满，却也掩不住一丝疲惫的脸。
倏忽，一阵不知从何处刮来的穿堂风，“呜”地吹开了虚掩的窗棂！
烛火剧烈地摇曳了几下，险些熄灭，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黑影。
紧接着，一个极其微弱的女人哭声，幽幽地钻入了兰芍的耳中，仿佛从地底深处飘来的。
那哭声哀怨凄婉，令人毛骨悚然：
“还……我命……来……”
“兰芍……你……不……得……好……死……”
声音飘飘忽忽，时近时远。那腔调……那腔调……兰芍浑身猛地一僵，手中的玉梳“啪嗒”一声掉在妆台上。
这声音……这声音怎么如此像……像那个被她设计推进枯井，早已化作枯骨的……芬姨娘？！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兰芍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如纸，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锐扭曲：“谁？！是谁在装神弄鬼？！给本夫人滚出来！”
回答她的，只有窗外更加凄厉的风声。那风声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嘶吼，将门窗吹得“哐当”、“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被吹倒。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影子，如同鬼魅般，在窗外猛地一闪而过。
兰芍的心跳几乎停止！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扇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窗棂。
借着屋内微弱的烛光和窗外惨淡的月色，她骇然看到——
一个披散着湿漉漉长发，身穿素白衣裙的身影。那衣裙的样式……分明是芬姨娘生前最爱穿的那件！
更恐怖的是，那张隐约可见的脸！在黑暗中，竟散发着幽幽的，瘆人的惨白色荧光。如同刚从坟茔里爬出的厉鬼。
那“鬼影”的手中，似乎还紧紧攥着一个褪了色的，破旧的香囊……兰芍记得，那是芬姨娘从不离身的旧物！
“啊——！” 兰芍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不受控制地连连后退，撞翻了身后的绣墩。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牙齿咯咯作响。
难道……难道真是芬姨娘……索命来了？！她做过的那些亏心事，那些午夜梦回都不敢细想的肮脏手段……报应……真的来了？！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刘嬷嬷也被吓得不轻，强撑着上前扶住几乎瘫软的兰芍。
窗外的白影又是一闪，伴随着更加凄厉的呜咽哭声，随即，一切声响戛然而止。只有风声依旧呼啸，门窗兀自晃荡。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比刚才的鬼哭更令人窒息。
“没……没声了？” 兰芍惊魂未定，死死抓着刘嬷嬷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老……老奴去看看？” 刘嬷嬷也是面无人色。
“去！快去看看！！” 兰芍声音发颤地命令。
刘嬷嬷壮着胆子，哆哆嗦嗦地挪到窗边，颤巍巍地推开窗户，探出头去张望。
冷风猛地灌入，吹得烛火明灭不定。
“啊——！” 刘嬷嬷也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缩回头，脸色比兰芍还要惨白，指着窗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夫……夫人！血……有血！”
兰芍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她连滚爬爬地冲到窗边，借着摇曳的烛光，果然看到窗棂下方，冰冷的青石地面上，赫然溅着几滴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迹！
那刺目的红色，如同来自地狱的烙印，狠狠灼烧着兰芍的神经。
“鬼……有鬼！真的有鬼！芬姨娘……她……她回来了！！” 兰芍再也支撑不住，双眼翻白，直挺挺地向后晕厥过去。
此时汐冬阁里。
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敏捷地翻过院墙，悄无声息地溜进了琴嫄怯的闺房。
“小姐！” 栖烛一把扯下头上湿漉漉的、用来伪装的假发套，又迅速脱下那件素白的特意做旧还沾了些泥土的衣裙，脸上还残留着用特殊明珠粉调和荧光物画出的惨白“鬼妆”。
琴嫄怯早已在房中等候，见她进来，立刻递上温热的布巾。
“如何？” 琴嫄怯问道，声音平静，眼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栖烛一边快速擦拭着脸颊和脖子上的荧光粉，一边兴奋地压低声音，绘声绘色地描述：“成了！小姐您是没看见那兰芍吓成什么样！脸白的跟纸一样，尖叫声都快把屋顶掀了，还有那刘嬷嬷，看到窗下的‘血’，差点尿裤子！” 她想起兰芍那惊恐欲绝，最后晕死过去的狼狈模样，忍不住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地闷笑起来，“这下够她喝一壶的了！保准吓得她魂飞魄散，夜不能寐！”
琴嫄怯看着栖烛脸上尚未擦净的，在昏暗烛光下依旧泛着诡异幽光的“鬼脸”，又看看她兴奋得发亮的眼睛，唇边终于也漾开一丝真实的笑意。她走上前，仔细端详着栖烛的妆容，点了点头：“扮得不错，挺逼真的。”
她抬手，轻轻拍了拍栖烛的肩膀，语气带着赞许和关切，“辛苦了。快把这些都处理掉，脸上手上仔细洗干净，一点痕迹都不能留。”
“是！小姐放心！” 栖烛干劲十足，抱着那堆“道具”就往后头小间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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