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衍那次深夜胃疼后,又有半个多月没回家。
玄关的鞋柜第三层依旧空着,薄灰落得比上次更厚些。迟因法每天放学回来,总会下意识往那儿瞟一眼,看久了,连自己都觉得好笑——难不成还盼着那双牛津鞋凭空冒出来?
他照旧每天上课、赶论文,傍晚路过菜市场时,偶尔会想起上次炖的排骨汤,凉透了倒垃圾桶时,油星子溅在瓷砖上的印子,擦了半天才掉。后来冰箱里的菜又堆得满当当,保姆阿姨总按迟衍的吩咐往里头塞,他却没再动过开火的心思。
“哥,周末出来玩啊?”周云路的电话在周五晚上打过来,背景音吵吵嚷嚷的,像是在网吧,“老地方开黑,缺个打野。”
迟因法扒拉着手机屏幕,看着论文文档里标红的批注,犹豫了一下。“不了吧,论文还没改完。”
“改什么论文!”周云路在那头嗤笑,“你们家那么有钱,还愁你毕不了业?出来玩,我叫了阿哲他们,就差你了。”
迟因法捏着手机走到窗边,往下看。街道上的路灯坏了一盏,昏黄的光打在地上,像块被揉皱的旧布。小区门口那家小卖部还开着,老板正弯腰给冰柜补货。他想起迟衍房间那扇紧闭的门,想起那句“你当什么也没看见”,心里忽然有点闷。
“行吧。”他应了,“不过我得早点回,我哥说不定……”
“回什么回!”周云路打断他,“你哥那大忙人,半个月不沾家都正常,今晚肯定不回。就这么定了,十点我去接你。”
电话挂得干脆。迟因法看着黑下去的屏幕,叹了口气,把论文文档最小化了。
其实他也知道周云路他们不算什么“好学生”。周云路高中就没读完,跟着社会上的人混了阵子,后来家里托关系给找了个汽修厂的活;阿哲更别提,上次见面还揣着包烟,被他瞥见烟盒上的烫金纹路,说是“朋友给的”。
可他们是真能陪他玩。不用管什么论文格式,不用想迟衍会不会突然回家,在网吧里吼一嗓子,或者在路边摊啃几串烤串,就能把那些空落落的傍晚都填满。迟因法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露出那两个浅浅的梨涡——他本来就该是这样没心没肺的,瞎琢磨那么多干嘛。
十点整,周云路的摩托车准时停在巷口,“嘀嘀”按了两声喇叭。迟因法套了件连帽衫,从楼梯上跑下来,夜风灌进领口,凉飕飕的。
“挺快啊。”周云路拍了拍后座,“上来。”
摩托车突突地窜出去,把居民楼的寂静甩在身后。网吧里烟味和泡面味混在一起,键盘敲得噼啪响。迟因法跟着玩了两局,耳机里吵得头疼,却奇异地觉得放松。后来他们又转场去吃烤串,阿哲抢了他半串腰子,周云路举着啤酒瓶跟他碰杯,泡沫溅在他手背上。
“你哥到底对你严不严啊?”阿哲啃着鸡翅,含糊不清地问,“上次见他开那车,好家伙,宾利吧?怎么还让你住这小房子?不住别墅?”
迟因法抿了口可乐,冰碴子硌得牙酸。“他忙,没空管我住哪儿。高档小区不错了。”
“我看是不待见你吧。”周云路嗤了一声,“上次在商场碰到他,我跟他打招呼,理都没理我,架子真大。”
迟因法没说话。手里的可乐杯壁凝了层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凉得像上次碰过迟衍肩膀时的温度。
“别聊这个了。”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扯出个笑,“再来两串烤茄子!”
等闹够了,已经快十一点。周云路骑着摩托车送他到巷口,阿哲在后座晃悠着,还在哼刚才网吧里的歌。
“上去吧,明儿再约。”周云路挥挥手。
迟因法点点头,刚转身,又被周云路叫住。“哎,对了,”周云路凑过来,压低声音,“我这儿有瓶好酒,刚从家里偷拿的,去你家?就喝两口,不吵。”
迟因**了一下。“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阿哲从后座跳下来,勾住他的脖子,“你哥又不在,怕什么?就喝两口儿,聊会儿天就走。”
楼道里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说话的声音。迟因法抬头看了眼自家的窗户,黑着灯,确实不像有人的样子。他咬了咬唇,心里那点空落落的劲儿又上来了——好像只有家里吵点,才不至于显得太冷清。
“那……就一会儿啊。”
周云路和阿哲眼睛一亮,跟着他上了楼。
智能提示音提示解锁时,迟因法还回头叮嘱:“小声点啊。”
门开了,玄关的灯应声亮起。暖黄的光洒下来,周云路和阿哲径直往里闯,把鞋甩在地板上,袜子上的泥蹭在白瓷砖上,留下几个黑印子。
“你家还挺干净。”阿哲东张西望,顺手把手里的塑料袋扔在沙发上,里面的瓜子壳撒了出来。
迟因法皱了皱眉,没来得及说什么,周云路已经拧开了那瓶酒,“砰”的一声放在茶几上。“来来来,喝酒。”
他们倒也没太过分,就是坐在沙发上嗑瓜子、聊天,声音不算大,却足够把客厅里的寂静撕开一道口子。迟因法靠在沙发扶手上,看着他们嘻嘻哈哈,手里捏着个空酒杯,没怎么喝。
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时不时往门口瞟。墙上的钟慢悠悠地走,指针跳过十一点半,又往十二点挪。周云路还在说汽修厂的趣事,阿哲笑得前仰后合,手一挥,碰倒了茶几上的玻璃杯,水洒了一地。
“哎呀,不好意思。”阿哲挠挠头。
“没事没事。”迟因法赶紧起身去拿抹布,刚蹲下去,就听见身后传来“咔嗒”一声——是卧室门开的声音。
迟因法手里的抹布“啪”地掉在地上。
周云路和阿哲也停了说话,齐刷刷地往走廊看。
走廊的灯没开,只有客厅的光顺着门缝淌过去,照亮了一小片地板。迟衍就站在他自己的房间门口,背对着光,看不清表情。他穿着那件灰色的家居服,头发好像刚梳过,一丝不苟的,只是领口没系好,松松地挂在脖子上,露出的锁骨处,似乎比上次见时更瘦了点。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瓜子壳还散在沙发上,酒瓶斜躺在茶几边,地上的水渍蜿蜒着,像条丑陋的蛇。迟因法僵在原地,手里还攥着半块抹布,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怎么回来了?
“哥,”过了好半天,迟因法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点没处躲的尴尬,“你……你还没睡啊?”
他记得迟衍一向睡得早。以前偶尔回家,九点多客厅的灯就灭了,第二天早上他醒时,迟衍已经坐在餐桌旁看公司文件了,面前的牛奶还冒着热气。
迟衍没说话,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客厅的光落在他脸上,迟因法才看清——他脸色很白,比上次胃疼时好不了多少,眼底的青黑重得像化不开的墨,嘴角却微微勾着,像是在笑。
“你觉得,”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冷意,“我睡得着?”
这话说得轻,却像块冰砸在迟因法心上。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周云路和阿哲站在原地,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脸上的笑僵得像面具。
“哥,他们是我朋友,就是……”迟因法搓着手,试图打圆场。
迟衍没理他,径直走到客厅中央。他的目光扫过沙发上的瓜子壳,扫过茶几上的酒瓶,扫过地上的水渍,最后落在周云路和阿哲身上。他的眼神很淡,没什么情绪,却让那两人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都是因法的朋友。”迟衍忽然开口,声音缓和了些,甚至还往旁边让了让,“坐,喝茶。”
周云路和阿哲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懵。“不、不用了迟总……”周云路搓着手,“我们就是来看看,这就走。”
“坐。”迟衍又说,语气没重,却带着种不容拒绝的劲儿。他转身走进厨房,打开橱柜,拿出几个白瓷茶杯。那是套很精致的茶具,迟因法只在逢年过节时见过,平时都锁在橱柜里。
周云路和阿哲只能乖乖坐下,屁股刚沾到沙发边,又赶紧直起腰。迟因法站在原地,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看着迟衍往茶壶里放茶叶,动作还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样子——指尖捏着茶勺,不多不少舀两勺,倒进壶里,沸水沿着壶壁慢慢浇下去,茶叶在水里打着旋儿。
茶香漫出来,冲淡了客厅里的酒气,却让气氛更僵了。
迟衍端着茶壶走出来,给每个人面前的杯子倒上茶。茶水是琥珀色的,刚好没过杯底,不多不少。“尝尝。”他说,把茶杯往周云路面前推了推。
周云路赶紧端起来,指尖刚碰到杯壁就烫得缩了一下,又硬着头皮抿了一小口。“好、好茶。”
迟衍没说话,又给阿哲倒了一杯,最后才给迟因法倒。他的手指碰到迟因法的杯子时,迟因法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却看见迟衍的指尖微微抖了一下——很轻,像风吹过的草叶,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迟因法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上次迟衍坐在地上,伸手够药瓶时,也是这样抖的。
“哥,你……”
“我没事。”迟衍打断他,收回手,指尖攥了攥,又松开。他没坐,就站在茶几边,垂着眼看杯子里的茶叶。
客厅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的钟在“滴答”响。周云路和阿哲喝着茶,头埋得快碰到桌子了。迟因法站在一边,看着迟衍的背影,他站得很直,像株松,可肩膀却好像比平时垮了点,连带着那身灰色的家居服,都显得空荡了些。
过了会儿,迟衍又拿起茶壶,给每个人续茶。这次他没看杯子,直接往里倒。沸水“哗啦”一声冲进杯里,很快就漫了出来,沿着杯壁往下淌,滴在茶几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周云路和阿哲都僵住了,手里的杯子烫得厉害,却不敢放。
迟因法心里一紧。他小时候见过迟衍这样——有次他把迟衍的模型飞机摔了,迟衍没骂他,就坐在沙发上给他倒果汁,倒得满出来,顺着杯子流到他裤子上,他还没反应过来,迟衍就把果汁瓶往桌上一放,冷冷地说“滚去罚站”。
他知道,这是迟衍真要赶人了。
“那个!时间不早了!”迟因法赶紧上前,一把拉过周云路,“你们不是明天还要上班吗?快走吧!”
周云路如梦初醒,赶紧站起来。“对对对!迟总,我们先走了!”阿哲也跟着跳起来,两人几乎是逃似的往门口跑,鞋都没顾上穿好。
“慢走。”迟衍在后面说,声音没什么起伏。
门“砰”地一声被拉开,又“砰”地一声关上。楼道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客厅里只剩下他们兄弟俩。
迟因法刚松了口气,就听见身后传来“哐当”一声——是迟衍把茶壶放在了茶几上,力道不小,茶水溅出来更多,溅在他手背上。他却像没感觉到似的,慢慢转过身。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的青黑却像是活了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开口,声音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就往家里带?”
迟因法被他看得一缩。“他们是我朋友……”
“朋友?”迟衍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半点暖意,“就那个周云路?他爸去年过失杀人,现在还在监狱里,你叫他朋友?”
迟因**住了。他知道周云路家里条件不好,却从没听过这些。“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迟衍打断他,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是你哥!你天天跟什么人混在一起,我能不管?”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胸口起伏着,像是有点喘,“你以为他们是真心跟你玩?他们看你傻,看你好骗,看你姓迟!”
“不是的!”迟因法也急了,梗着脖子,“他们没有!上次我论文被老师骂,还是周云路陪我在图书馆改到半夜……”
“那又怎么样?”迟衍盯着他,眼神冷得像冰,“他能帮你什么?帮你毕业?还是帮你找工作?迟因法,你能不能懂点事?”
最后那句话,像根针,扎得迟因法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看着迟衍发白的脸,看着他攥得发白的拳头,看着他额角隐隐跳动的青筋——和上次胃疼时一模一样。但是又不一样,好像是...气的。
他忽然就没脾气了。
“我知道了。”他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我以后不跟他们玩了。”
迟衍没说话,只是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往自己房间走。他的脚步有点沉,走得不快,背影在客厅的光里,显得孤零零的。
“睡觉。”他丢下两个字,房门“咔嗒”一声关上了。
客厅里又恢复了寂静。茶几上的茶杯还在淌水,瓜子壳散在沙发上,地上的水渍干了一半,留下道难看的印子。迟因法站在原地,站了很久,才慢慢蹲下去,拿起抹布擦桌子。
擦着擦着,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砸在茶几上,和溅出来的茶水混在一起。
他不是气迟衍骂他,是气自己——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却还梗着脖子犟;是气自己没看清人,说不定周云路他们真像迟衍说的那样;更气自己刚才没忍住,吼了迟衍,万一……万一又把他气胃疼了呢?本来迟衍就不待见他,这下,不会更讨厌自己了吧?
他擦完地,又把沙发上的瓜子壳扫干净,把酒瓶扔进垃圾桶。客厅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可心里那点堵得慌的劲儿,却一点没散。
他回了自己房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地板上,冷冷的。他想起迟衍刚才发白的脸,想起他抖的指尖,想起他那句“你能不能懂点事”。
会不会……会不会他真的太不懂事了?迟衍本来就忙,还要管他的事,还要生气,胃会不会又疼起来?
而且……他会不会不给自己生活费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迟因法更睡不着了。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披了件外套,轻轻拉开门。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迟衍的房间门底下,没透出光——他好像真的睡了。
迟因法犹豫了一下,还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站在门口。门板是凉的,他能听见里面隐约的呼吸声,很轻,却好像带着点不稳。
“哥?”他轻轻敲了敲门,声音小得像蚊子哼,“你睡了吗?”
里面没动静。
他又等了会儿,咬了咬唇,又敲了敲。“哥,我……”
“干什么。”门忽然开了。
迟衍站在门里,没开灯,走廊的光落在他半边脸上,能看见他紧蹙的眉头,和眼底化不开的疲惫。他没穿家居服了,换了件白色的衬衫,领口的扣子没系,露出的锁骨处还是泛着不正常的红。
“我……”迟因法看着他,刚才想好的道歉卡在喉咙里,忽然就说不出口了,“我对不起……”
“睡觉。”迟衍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没看他,说完就想关门。
“哥!”迟因法下意识地伸手挡住门,指尖碰到门板,凉得刺骨,“你是不是又胃疼了?我给你倒点水吧?”
迟衍的动作顿了顿,终于抬眼看他。他的眼神很复杂,有烦躁,有疲惫,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蒙着层雾。“不用。”他说,声音哑得厉害,“滚回去睡觉。”顿了一下,又怼了迟因法一句:“叫你气的。”
门从他手里滑开,“咔嗒”一声关上了。
迟因法站在走廊里,手还悬在半空,指尖冰凉。走廊里的风从窗户缝钻进来,吹得他脖子发冷。
他慢慢走回自己房间,躺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是软的,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可他怎么也睡不着。
他想起上次迟衍端来的那杯牛奶,温温的,带着点甜味,是他喜欢的味道。
可是今天晚上,没有牛奶了。
窗外的夜还很长,月光静静地落在书桌上,像一层薄薄的霜。迟因法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他做了个梦,梦见迟衍坐在地上,背靠着床腿,手里的药瓶滚在他脚边,他想去捡,却怎么也够不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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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溢杯的茶(别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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