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着夜的潮气往领口里钻时,迟因法才发现自己在花坛边坐了快两个钟头。怀里的保温盒早凉透了,瓷壁贴着衬衫硌得慌,倒比晚风更沁人。写字楼顶层的灯还亮着,落地窗像块黑玻璃,把城市的光都吸了进去,他盯着那片亮看了会儿,终于慢吞吞地站起来。
膝盖麻得像过了电,他瘸着腿往小区走。街口的蓝花楹的影子在地上晃,枝桠刮着路灯的光,碎成一片一片的。小卖部的卷帘门拉得严实,只有门底缝漏出点昏黄,大概是老板还在里头算账。他踢着路边的小石子,石子滚进下水道,“咚”一声闷响,倒把自己吓了跳。
钥匙插进锁孔时,指节还在抖。“咔嗒”一声轻响,玄关黑黢黢的,鞋柜第三层的牛津鞋还在,鞋尖抵着墙,鞋边的白边被擦得发亮。他把凉透的保温盒往鞋柜上一放,塑料布袋子蹭到木头,发出点窸窣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楚。
迟因法换鞋时脚趾头蜷了蜷,棉拖鞋是上周刚买的,绒毛软乎乎的,是迟衍让保姆阿姨换的。以前那双旧的底磨薄了,他没吭声,迟衍却不知怎么看见了,第二天就让阿姨带了双新的回来,黑灰色,不是他喜欢的亮堂颜色,他当时还嘟囔了句“老气”,现在踩着,倒觉得脚心暖烘烘的。
他没敢开客厅的灯,摸黑往自己房间走。门框撞了胳膊肘,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只拿手揉了揉。房间里还留着早上的样子,被子堆在床尾,书桌上摊着本《论文写作指南》,夹着的书签滑到了地上。他踢掉拖鞋往床上一坐,床板“吱呀”响了声,吓得他赶紧绷直背。
窗外的蓝花楹又在晃,叶尖扫着玻璃,像谁在轻轻敲窗。他盯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发愣,影子后面好像叠着另一个人——是去年冬天,他半夜蹲在电脑前改论文,改到眼睛发花,趴在桌上就睡了。迷迷糊糊里觉得有人碰他,睁眼看见迟衍站在桌边,手里拿着条毯子。那天迟衍也穿了件黑衬衫,袖口沾着点墨,大概是刚从公司回来,却没先去洗澡,就那么站着,把毯子往他肩上盖,声音低低的:“别着凉。”
他当时还嫌烦,嘟囔着“知道了”,把毯子往旁边一推,转头又趴下去。现在想起那毯子的绒面,软得像云,倒觉得喉咙发堵。
又坐了会儿,听见客厅里好像有动静,细得像蚊子叫。他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轻轻拉开条缝——客厅的灯亮着,暖黄的光铺在地板上,茶几上的玻璃杯摆得整整齐齐,连那天茶溅脏的桌布都换了块新的,米白色,绣着细小花纹。
他愣了愣,伸手摸了摸自己房间的灯开关,冰凉的,不是他忘了关。
心突然跳快了两拍,像揣了只兔子。迟衍回来了?
他踮着脚往走廊那头看,书房的门紧闭着。往常迟衍回来晚了,总爱把自己关在书房,要么对着电脑屏幕发呆,要么翻那些厚得像砖头的文件,灯要亮到后半夜才灭。他抬头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快指到11了,钟摆“滴答滴答”响,敲得人耳朵疼——这是迟衍回来最早的一次。
他放轻脚步往书房走,木地板踩上去“吱呀”响,每走一步都要顿一下。走到门口才发现,书房的灯是黑的,门缝里没透出一点光,门板上的木纹在客厅灯光下显得沉沉的,像蒙了层灰。
不在书房?
他站在原地,脚像粘在了地上。走廊尽头是迟衍的房间,门虚掩着条缝,里面没亮灯。他犹豫了半天,手指在裤缝上蹭了蹭,还是往那边挪了挪。
离得近了,能听见里面隐约有动静,像书页翻过的声音,又像谁在轻轻叹气。他停在门口,没敢敲,心里头乱糟糟的——下午那句“你算哪门子哥”像根刺,扎得他舌尖发苦。该怎么道歉?说“我不是故意的”?还是说“你别往心里去”?好像怎么说都别扭,都显得轻飘飘的,抵不过那句伤人的话。
客厅的冰箱“嗡”地响了一声,他猛地回过神。冰箱里有柠檬,是保姆阿姨昨天买的,黄澄澄的堆在保鲜层。迟衍以前总爱喝柠檬汁,说是醒神,尤其是忙起来的时候,能喝一整壶,酸得他龇牙咧嘴,迟衍却喝得慢悠悠的,指尖捏着玻璃杯,指节泛白。
他转身往厨房走,脚步放得很轻,像怕踩碎了地上的光。水壶接水时,水流“哗哗”响,他赶紧把水龙头拧小。柠檬切得歪歪扭扭,汁溅在手上,酸得他指尖发麻,倒把眼眶里的热意压下去了点。他把柠檬汁倒进玻璃杯里,加了两块冰,冰块撞在杯壁上,叮当作响,在静夜里格外清。
捧着杯子往迟衍房间走时,手心全是汗。杯子有点滑,他捏得紧紧的,冰凉的杯壁贴着掌心,却压不住心里的慌。走到门口,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咚咚。”两声
敲门声很轻,像羽毛落在门板上。
里面没动静。
迟因法咬了咬唇,又敲了两下,声音比刚才大了点:“哥?”
还是没动静。
他站在门口,进退两难。杯子里的冰块慢慢化了,水珠顺着杯壁往下淌,滴在他手背上,凉得他一哆嗦。也许迟衍还在生气,也许他根本不想理自己——也是,换作是他,被人戳了最痛的地方,怕是连门都不想让对方进。
他转身想走,脚刚抬起来,又停住了。就这么走了?那下午的话岂不是白说,道歉的机会也没了?
他深吸一口气,又敲了敲门,这次没等里面回应,就小声说:“哥,我给你倒了柠檬汁,你……你要是不喝,我就放门口了。”
说完,他等了大概半分钟,还是没动静。心里那点情绪又冒了上来,说不清,道不明,也不知道是什么,难道是委屈吗?眼眶有点热。他把杯子往门旁边的地上一放,刚要转身,门“咔嗒”一声,开了。
迟因法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
迟衍站在门里,穿着件灰色的棉家居服,领口松垮垮的,露出点锁骨。头发有点乱,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挡了点眼睛。他没开灯,房间里只有客厅的灯光透进去一点,昏昏暗暗的,衬得他脸色更白,下巴尖得有点硌人。他就那么看着迟因法,眼神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不像个刚跟人吵过架的人,倒像个累了很久的人——眼角的红血丝比下午更重了,像爬了几道红痕。
“哥……”迟因法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迟衍的目光落在他脚边的杯子上,没说话。
迟因法赶紧把杯子拿起来,递过去:“哥,你最爱喝的柠檬汁,我放了冰。”
迟衍没接,只是看着他。他的睫毛有点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了片阴影,倒显得没那么冷了。
迟因法举着杯子的手有点酸,心里也发慌,小声说:“你喝一口吧,刚泡的,不酸。”
过了几秒,迟衍才抬手,接过了杯子。他的手指碰到迟因法的指尖时,迟因法缩了一下——太凉了,像碰了块冰。迟衍的手指很细,指节分明,虎口处有道浅浅的疤,是小时候帮他摘野枣时被树枝划的,当时流了好多血,迟衍没哭,只是把他护在身后,说“别怕”。
迟衍接过杯子,手臂抬了一下,又很快缩了回去,手肘往身后藏了藏,动作快得像在躲什么。杯子里的柠檬汁晃了晃,溅出几滴,落在他手背上,他却像没察觉似的。
迟因**了一下。
刚才那一瞬间,他好像看见迟衍的手腕上缠着东西,白白的,像是……绷带?
“哥,你手怎么了?”他下意识地问,往前凑了半步。
迟衍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没看他,声音有点哑:“没怎么。”
“我刚才好像看见绷带了。”迟因法盯着他的手腕,心里头突突跳,“你是不是受伤了?”
“没有。”迟衍往后退了一步,想关上门,“我要睡了。”
“哥!”迟因法没多想,伸手就去拉他的手腕。他的手刚碰到迟衍的胳膊,就被迟衍猛地甩开了,可他反应快,一把抓住了迟衍的手。迟衍的手很细,手腕更细,他一抓就握住了,能感觉到掌心下硬硬的绷带边缘,还能摸到绷带下皮肤的温度,烫得不正常。
“你放开。”迟衍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点慌,想抽回手,可迟因法握得紧,他挣了两下没挣开。迟因法的力气比他大,尤其是这阵子在学校打篮球,手心磨出了茧,攥得他手腕生疼。
“你先让我看看!”迟因法急了,另一只手往墙上摸,“啪”的一声,把迟衍房间的灯打开了。
暖黄的灯光一下子涌了出来,照亮了整个房间。迟衍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书桌上堆着几本文件,旁边放着个空了的药瓶——就是昨天滚到他脚边的那种,白色的瓶子,标签被撕了一半,只剩下个模糊的“盐酸”字样。
而迟衍的手腕上,果然缠着圈白色的绷带,绷带边缘还沁出点淡淡的红,像是血,被刚才晃出的柠檬汁一浸,红得更明显了。绷带缠得不算紧,能看见下面鼓起的伤口形状,不像被文件柜夹的,倒像……被什么划的。
迟因法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人敲了一棍,眼前有点发黑。他盯着那绷带,又想起前天地上的药瓶,有一个好像是抗抑郁的,想起迟衍刚才缩手的动作,想起他眼底化不开的红血丝——那些碎片拼在一起,像把钝刀子,慢慢割着他的心。
他想起小时候,迟衍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说话,也不出来吃饭。那时候他不懂,还跟妈妈告状,说“哥哥不理我”。妈妈只是叹气,摸了摸他的头,说“让你哥哥静静”。现在才知道,原来迟衍不是不理他,是他自己也过得很难。
“哥,你……”他声音抖得厉害,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你自残了,对吗?”
迟衍猛地抬头看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像被戳穿了心事的孩子。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嘴唇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跟你没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迟因法攥着他的手,指节都白了,眼眶热得厉害,“是不是因为下午我说的话?是不是我气着你了?”
“不是。”迟衍别开脸,声音硬邦邦的,却带着点发虚的抖,“公司的事儿,开会时不小心被文件柜夹了,跟你没关系。”
这话编得太假了。文件柜怎么可能夹出这样的伤?迟因法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看着他别开的眼神,看着他耳根泛起的红——那是迟衍说谎时才会有的样子。心里像被泡在酸水里,又酸又疼,还有点说不清的怕。
他慢慢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他知道迟衍不想让他问,也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迟衍就是这样,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从来不肯说。小时候被同学欺负了,他不说;后来出国读书,想家了,他不说;现在自己扛着一个大公司,扛着那些烦心事,他还是不说。
“哥。”他站在门口,声音低低的,“我不烦你了,你早点休息。”
迟衍没说话,也没看他,只是握着杯子的手松了松,柠檬汁晃出更多,滴在他手背上,他还是没动。
迟因法又看了眼他手腕上的绷带,心里像堵着块石头,沉得慌。他吸了吸鼻子,小声说:“哥,不要伤害自己。”
说完,他没再等迟衍回应,慢慢转过身,往自己房间走。走廊的灯照着他的影子,长长的,孤零零的。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迟衍还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杯柠檬汁,杯子里的冰早就化了,柠檬片浮在水上,蔫蔫的。他的肩膀垮着,不像个23岁的总裁,倒像个被抽走了力气的少年。
他轻轻推开自己的房门,关上门的瞬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窗外的蓝花楹还在沙沙响,风好像更大了,吹得窗户都有点晃。迟因法坐在床边,看着墙上的钟,钟摆“滴答滴答”地走,每一声都像敲在他心上。
他拿出手机,翻到周云路的微信,想发点什么,手指悬在屏幕上,又停住了。他现在没心思开黑,也没心思说别的,满脑子都是迟衍手腕上的绷带,还有他刚才慌乱的眼神。
他想起小时候,他刚出生有记忆的时候,那个时候的迟衍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不说话,也不笑。那时候他还小,不懂事,总爱跟在迟衍后面,喊他“小哑巴”。有一次他把迟衍的书扔在地上,迟衍也没生气,只是默默捡起来,拍了拍灰,又放回原处。后来有一次,他被邻居家的狗吓哭了,是迟衍把他拉到身后,捡起地上的石子,对着狗吼了一声。那时候迟衍也才十岁,比狗高不了多少,却把他护得紧紧的,肩膀绷得像块石头。
原来迟衍一直都在护着他,只是他以前没看见。他只看见迟衍冷着脸管他,看见迟衍不许他跟周云路玩,却没看见迟衍半夜起来给他盖被子,没看见迟衍在他改论文时悄悄放桌上的热牛奶,没看见迟衍鞋柜里那双擦得干干净净的鞋——大概是每天晚上回来,不管多晚,都要自己擦一遍,怕保姆阿姨不干净。
迟因法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地抖。他现在才明白,迟衍不是冷,也不是不爱说话,他只是习惯了把所有事都憋在心里,习惯了一个人扛。他是上市公司的总裁,是别人眼里的天之骄子,可他也是个会疼、会累、会难过的人啊。他也会怕,也会慌,也会在被人戳到痛处时,偷偷躲起来擦伤口。
手机突然亮了一下,是迟衍发来的微信。
迟因法赶紧拿起手机,心跳得飞快。屏幕上只有两个字:“晚安。”
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天,眼泪掉得更凶了。那两个字写得规规矩矩,没带任何情绪,可他好像能看见迟衍握着手机的样子,指尖悬在屏幕上,犹豫了很久才按下发送键。
他手指抖着,回了两个字:“晚安,哥。”
发完消息,他把手机放在床头,躺下来,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落在地板上,像条银色的线。他想起迟衍手腕上的绷带,想起他手里的柠檬汁,想起他刚才说“跟你没关系”时的样子,心里疼得厉害。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帮迟衍。他只知道,以后不能再气迟衍了,也不能再跟他吵架了。
他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在心里默默说:哥,对不起。
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直到窗外的天慢慢亮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梦里,他又回到了小时候,迟衍背着他往医院走,巷子里的蓝花楹沙沙响,迟衍的声音很轻,却很稳:“别怕,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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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绷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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