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京大学的深秋，梧桐叶落了一地，像是铺了层金黄色的绒毯。傍晚的风带着凉意，穿过教学楼古老的窗棂，发出细微的呜咽。
物理系大楼顶层的专用自习室里，安静得只能听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书页翻动的轻响。周聿衡坐在靠窗的位置，夕阳的余晖将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轮廓，软化了他侧脸的线条。他刚刚结束一篇论文的推导，指尖在平板电脑上轻点，保存，关闭界面。动作流畅，没有一丝多余。
他抬起头，眉线框眼镜后的双眼微微弯起，唇角自然上扬，形成一个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表情。这表情像是他佩戴的一张精致面具，有效地中和了他五官原本的清冷感，让每一个偶然看向他的人都觉得，这位物理系的天才学长既优秀又毫无距离感。
只有极少数敏感的人，或许会隐约察觉，那笑意似乎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挡，并未真正浸入他清澈却不见底的眼底。相较于自习室里其他或窃窃私语、或抓耳挠腮的同学，他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平稳。深灰色的高领毛衣裹着他清瘦的身形，衬得他愈发温文尔雅。
“嘀”的一声，手机屏幕亮起，打破了周聿衡周围的宁静。他垂眸，是母亲发来的消息，言简意赅：「聿衡，弋安妈妈刚联系我，弋安这学期物理数学还是跟不上，尤其物理，几次小测都不理想。她半小时后到你们自习室，你帮她看看。多年交情，多费心。」
文字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口吻。
周聿衡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更温和了些，只是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一瞬，随即回复了一个字：「好。」
他甚至不需要问程弋安是谁。因两家是旧邻，这个比他小四岁的女孩，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在双方家长眼中，他早已被迫承担起一种模糊的“兄长”兼“免费家教”的责任。而他心底清楚，这个“妹妹”远不像她看起来那么安分，总能精准地触碰到他习惯性维持的秩序边界，偶尔，他也会生出一点看她如何碰壁的、微妙的兴致。
将手机调回静音，放回原处，周聿衡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文献上，只是唇角那抹公式化的笑意，几不可察地淡去了几分，流露出些许真实的、预料到麻烦将至却又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果然，不到半小时，自习室厚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脑袋探了进来。程弋安穿着南央一中的蓝白色校服，外套随意地敞着，脸颊因小跑而泛着红晕，眼神清澈，带着少女特有的鲜活气息。
她目光逡巡一圈，锁定周聿衡，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她蹑手蹑脚地溜进来，在他对面坐下。
“没迟到吧？”她压低声音，语气熟稔。
周聿衡抬起眼，那张无可挑剔的笑脸立刻回到脸上，声音温和得恰到好处：“时间掐得刚好。”他注意到她额角的细汗，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纸巾递过去，语调关切，“擦擦汗，别着凉了。”动作无可指摘，仿佛一位真正体贴的兄长。
程弋安道谢接过，擦完汗，拿出卷子推过去，上面红色的叉叉依旧醒目。“就这些题，卡壳了。”
周聿衡拿起试卷，扫过题目，是基础的能量守恒应用。他拿起笔，声音温和耐心：“我们先从能量转换的角度来分析。你看，小球从A点到B点……”
“等一下，”程弋安打断他，指尖点着示意图，“这里说忽略空气阻力，那如果是在真空中，是不是就完全理想化了？但现实中不可能绝对真空啊，这个‘忽略’的尺度到底是怎么定的？会不会对结果有微小影响？”
周聿衡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更加温和，但眼神深处有一丝极快闪过的、需要重新组织逻辑的停顿。他习惯于严谨的公式推导，程弋安这种对前提条件追根究底的思维方式，总是需要他额外耗费心神。然而，这次他并未直接解答，而是微微倾身，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探究，轻声反问：“程弋安，你是想探讨物理模型的边界，还是单纯想拖延时间，晚点面对后面的力学题？”
程弋安一愣，随即眯起眼，非但没被戳破的窘迫，反而笑嘻嘻地迎上他的目光：“周老师果然是火眼金睛啊。不过这个问题我是真好奇，要不您先解答一下，给我个准话，我好决定后面是认真听讲还是继续‘拓展思维’？”
周聿衡唇角弧度加深，似乎对她这番“讨价还价”觉得有趣。他靠回椅背，用笔轻轻点了点题目：“先解决这个，模型的问题，等你把基础分拿到，我们可以慢慢聊。”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导向性。
补课继续。没多久，程弋安放在桌面的手机就连续震动起来，是班级群关于动漫展的讨论。她偷瞄周聿衡，手指蠢蠢欲动。
周聿衡正讲到关键处，声音温和：“……所以这里的关键是理解势能转化。”他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笑容未变，只是忽然停下讲解，安静地看着她。
程弋安感受到目光，抬起头。
“需要先处理一下消息吗？”周聿衡语气体贴，眼神里却分明写着“我看你能找出什么借口”。
程弋安眨眨眼，把手机往旁边一推，一脸正气凛然：“不用！天大地大，学习最大。周老师请继续。”心里却嘀咕，这人明明看穿了，还非要摆出这副善解人意的样子。
等她重新专注，周聿衡才开始继续讲解。但她的基础确实薄弱，一个受力分析讲了两次，她依然眼神迷茫。
在他第三次换角度解释时，程弋安的目光却飘到了他脸上，落在他嘴唇下方那颗极小的、淡褐色的痣上。
“周聿衡，”她忽然压低声音，带着点发现新大陆的笑意，“你嘴唇下面这颗痣，说话的时候好像会动，还挺有意思的。”
周聿衡喉结微动，脸上那抹笑容瞬间显得有些许刻意，一种被近距离观察和调侃的不适感悄然升起。但他很快恢复如常，甚至顺着她的话，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下唇左侧，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调侃：“哦？那它有没有告诉你，你现在最该关注的是受力分析，而不是我的痣？”
程弋安被反将一军，非但不恼，反而笑得肩膀微颤：“它说它尽力了，但我的脑子说它需要歇会儿。”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一脸无辜。
周聿衡看着她这副耍赖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随即用笔敲了敲她的卷子：“脑子说需要歇息，手可不能停。把这一步的分解力画出来。”
期间，周聿衡放在桌角的那盒无糖薄荷糖，又悄无声息地少了几颗。程弋安动作自然，仿佛只是顺手。周聿衡的目光再次扫过糖盒，这次，他没有直接指责，而是用一种略带惋惜的口吻说：“这糖似乎消耗得比我的耐心还快。看来下次得准备双份才行？”
程弋安正准备伸过去的手顿住，理直气壮地说：“我这是补充能量，也是为了更好地吸收知识嘛。而且，周老师啊，分享是一种美德。”
“嗯，”周聿衡点点头，表示认同，然后温和地补充，“所以，下次你来的时候，记得也带点‘美德’来分享。”他看着她瞬间语塞的样子，心情莫名好了些许。
终于讲完几道题，自习室人也少了。程弋安收拾东西，舒了口气：“感觉好像明白了一点……”
这时，一只飞虫落在了她的笔袋上。程弋安身体一僵，低呼一声，下意识地往周聿衡这边靠，手抓住了他的毛衣袖口，声音紧张：“我靠，哪来的虫子！”
周聿衡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不仅因为突如其来的触碰，更因为这触碰打破了他维持的安全距离。但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碎裂，依旧温和，甚至带着安抚的意味。他轻轻用笔记本拂开虫子，声音柔和：“好了，没事了。” 却在程弋安松手后，不着痕迹地整理了一下袖口，仿佛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
程弋安松口气，有点不好意思，嘴上却不饶人：“没想到啊…周老师还兼职驱虫。”
周聿衡淡淡瞥她一眼：“附加服务，不收费。”
程弋安背好书包，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灯光下，周聿衡安静地坐着，侧脸柔和，带着惯常的笑意，却莫名让人觉得有些遥远。她顿了顿：“那我先走了。下次…可能还得来麻烦你。”
周聿衡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嗯，路上小心。” 语气依旧体贴，但那份疏离感并未减少。
门被轻轻带上。自习室恢复安静。周聿衡嘴角的弧度慢慢回落，最终恢复成一条平淡的直线。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个消失在夜色中的活泼身影，目光深沉难辨。
他回到座位，拿起程弋安留下的草稿纸，上面是稚嫩却认真的笔迹，还有角落画的一个小小的恶搞表情包。他看了一眼，指尖在那涂鸦上停顿半秒，随即利落地将纸对折，扔进废纸篓。
然后，他重新打开平板电脑，调出文献。屏幕的光映亮他的脸，上面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彻底的、拒人千里的平静。刚才那温和中带着些许逗弄的兄长模样，仿佛只是按下暂停键后，暂时收起的演出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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