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停在大厦顶层,穿过如同咖啡厅的开放式接待区,就是腾凌涛的办公室。
办公室很大,南向是整面落地窗,外面是个被绿植包围的露台。一株蓝紫色的花正值花期,花序层层垂落,碎瓣散落在地板上,像是无意的点缀。
陶律夏走向露台中央,目光落在那抹蓝紫色上:“这种花根本不适合北方种,你偏偏要养。恭喜你,成功蛊惑了自然。”
“游戏里我最喜欢的花,当然想要它在现实里也开得漂亮。”腾凌涛笑了笑,剪下一枝,放在陶律夏的掌心。
“恭喜你律夏,祝贺你毕业。”
陶律夏没多看,随手将它放到一旁的圆桌上:“我有事问你。”
“对了,我有毕业礼物要送给你,本来还想寄给你。”腾凌涛收起剪刀,转身走进室内。
他拿来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盒子,揭开盖子,里面是个设计感十足的VR头显。
陶律夏扫了一眼,没动。
腾凌涛送给他的礼物,太多了,书、鞋子、机械表、限量模型,还有那些看起来像是“男孩一定会喜欢的东西”。
小时候,他们也曾一起窝在车库里,拼装过一辆真正能开的电动小车。那是他第一次学会了接线。
腾凌涛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指向VR头显:“内部测试版,还没向外界公开。全新系统搭配高质量场景建模和实时交互。”
“戴上它,你便能进入一片属于自己的世界,雪原、竹海、森林,你甚至能感受到流星划过天际的微妙震感和高山峡谷间的风声。”
“你可以戴着它休息、放松,重拾心绪,感受梦幻。”他说着,把头显递到陶律夏面前。
“要不要试试?”
陶律夏接过头显打量了一番,唇角一挑,浮起一丝冷笑:“果然是你擅长的那一套,构建虚假的世界。你不会自己也信了吧?”
“不是相信——”腾凌涛走到桌边,拿起一只白瓷浅碟,倒入半碟矿泉水,他拾起那串蓝紫色的花枝,斜斜地插进去。
“而是,需要。”
“需要?”陶律夏重复了一遍,他将头显重重搁下。
“需要我活在一个你们精心设定、不会受伤的世界?好假装我从未失去过什么,然后永远都不要问她到底在哪儿?”
一架飞机从空中掠过,在蓝天上拖出一道白色的尾迹。腾凌涛往外走了两步,抬眼望向远方,轻声说:“她在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她就在你身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陶律夏跟上他,眼里的怒火压不住地翻涌。
“我都十八岁了,你还要用‘她去了很远的地方’这样哄小孩的谎话来搪塞我?”
“Sunny……”腾凌涛缓缓转过身,抬手搭上他的肩膀:“有些问题的答案,不会恰好在你十八岁时准时到来。”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陶律夏一把甩开他的手,声音微微颤抖。
“等到我觉得爱完全多余,没人值得相信的时候吗?”
腾凌涛神色一滞,他缓缓摘下鼻梁上的眼镜,将镜面在POLO衫上摩擦片刻,又重新戴了回去。
“我答应了你妈妈,等到了时间,她会亲口告诉你。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这之前,我要保护这一切,保护你。”
“保护我什么呢?”陶律夏抬起手,掩住了脸。
“我是一个「人」啊,不是你设计的程序,不是你输入一套解释脚本,就能照着运行。”
橄榄树的叶子在微风中轻晃,腾凌涛走近一步,轻轻拉开陶律夏挡在脸前的那只手——
“你想起她就觉得美好、熟悉的瞬间,就不能当成是她在陪伴你的证据吗?”
陶律夏缓缓地摇摇头:“怀念应该建立在告别之上,可我们没有告别。”
“我甚至都不知道——”陶律夏的声音陡然拔高,“她到底是不是已经死了!”
“你们给我的到底是陪伴,还是一场漫长到令人窒息的失踪案?”
“你难道看不到我一直在受伤吗……”
腾凌涛一瞬失语,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那句话最终卡在喉咙口,没能吐出来。
“她葬在哪里?”陶律夏的声音低下来,他像被抽干了力气,带着近乎卑微的乞求。
“求你了……告诉我,好不好?”
“你告诉我,我就能翻过这一页,我真的想放下了。我想活得像个正常人,我想好好生活。”
“你告诉我好吗?我也可以试着原谅你们,尝试理解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风掠过露台,几瓣蓝紫色的花飘落在地板上,像是记忆里无意浮现的旧梦。
腾凌涛沉默了很久,低声开口:“Sunny,我爱你妈妈,我也爱你。我希望你能相信,她做出的一切决定,全都是为了你。”
陶律夏望着他,像看着一台输出稳定的程序,复读着预设好的语句。
「为了你」这三个字,像一种高度提纯后的万能掩饰剂,把所有谎言层层包裹,打磨成温情而正当的解释。
自己居然还抱着希望来,真是可笑……
VR头显在阳光下泛着光,陶律夏伸手将它拿起,低低地笑了一声。
下一秒,那东西被他狠狠摔在地上,外壳裂开,镜片弹到了腾凌涛的脚边。
“我不会再来找你了。”他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回头看向腾凌涛:“别再给我寄这些东西,我只会直接丢进垃圾桶。”
飞机尾迹在风中变宽、变形,最终悄然散尽。秘书走了进来,俯身将地上的残块一一拾起。
“腾总……”
腾凌涛缓缓转头,淡声道:“全都扔了吧,他不喜欢。”
“辰叙,派人看着他点——”
“不,还是你亲自去看看。”
“从小臭美,事事讲究,怎么会连鞋都没换就这么跑出来?”腾凌涛拿起那只盛花的瓷碟,叹了口气。
“衣服也穿反了…….”
陶律夏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才在便利店门口的长椅上坐下,低头翻着手机里的照片——
咖啡店的苹果肉桂卷、路边烫屁股的长椅、摩天轮上看到的烟花、草丛里叫得没完的蝈蝈、送给山神的野花、偷花贼的罪证……
他翻了一遍又一遍,相册里竟没有一张两个人的合影。
或许,自己本就不该妄想能拥有一段长期维持的美好关系。他早该知道,自己这颗修补、重构都显得苍白的心,根本没法承担任何再一次的失去。
可为什么,连张他的正脸都没拍过?手机里只有那张他在旷野中奔跑的背影。不过,也没关系,只要闭上眼睛,就能一笔一划描摹出他的样子。
月亮照常升起,悬在漆黑的夜空,一个人不动声色地坐到了他身旁——
眉目耀眼、真实热烈,是那个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的人。
两个人并肩坐着,谁都没有说话。
夜风很轻,一只黄色的小狗摇着尾巴从脚边跑过,脖子上的铃铛叮叮作响。
那人熟络地朝小狗喊了一声:“蛋黄!”狗子毫无反应,只有主人和陶律夏两脸错愕。
他毫不在意,又冲着一只哈士奇招呼道:“花卷!”
哈士奇立刻扑了过来,在他脚边撒娇、打滚,被主人拽走时,还不忘回头亲热地摆尾告别。
“花卷”走出百米远,他又转头招呼起蹿进绿化带的泰迪:“是你吗,米线?”
看着那只名字和模样完全不搭的棕色团子,陶律夏心想,不如叫——栗子。
“芝士!”、“年糕!”、“栗子!”、“布丁!”……
陶律夏看着他对着街上的大狗小狗一通报菜名,终于忍不住转过头。
“这一条街的狗,你都认识吗?”
“当然了!”罗乐嘴角一翘,“哥在派出所那几十张‘狗证’,难道是白办的?”
陶律夏在这条街的招牌间扫了一眼:“下一只是叫‘饺子’吗?”
“你终于发现了。”罗乐笑了,像早就在等这一刻。
陶律夏看着他,忽然有点控制不住了,声音发颤道:“你到底要干嘛?”
“你看不出来吗?”罗乐抬手裹住他的肩,把他揽进怀里,“我在哄你开心。”
陶律夏像被什么哽住了喉咙,眼眶有些发热,他看着罗乐,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问:“……你想吃小龙虾吗?”
“吃什么小龙虾!”罗乐扶着陶律夏的肩膀,“你看看你现在这副表情,跟要请人吃‘诀别宴’一样。”
“想请哥哥吃分手饭?”他低下头,眼神里带着点凶狠的笑:“没门!”
*
嘴上说着“没门”,但心里别提有多慌张,这一整天,罗乐就像个没魂的游鬼,在他家楼下兜来转去。
等他,也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答案。
两个人在露台上沉默着坐了半个小时。仙人球顶的小甜花谢了,花瓣干瘪地蜷着,只剩几片褪色的边角,还倔强地挂在刺球上。
「陶神」坦诚、真实,主打一个我行我素,罗乐从没见过这样的他,犹疑、悲伤,一贯的拽劲儿也没了,像是被什么重重压着,连开口都成了难事。
“早上那事儿……搞清楚了吗?”罗乐终于绷不住了。
见陶律夏摇了摇头,他又问:“我能帮你吗?”
“不太能……”
“就算我帮不上什么,咱俩至少也还是能一起商量吧?”罗乐顿了顿,撑着笑脸说:“难道你还有什么秘密不想让哥哥知道?”
陶律夏没看他,抬头望向了窗外的月亮——
“月亮上的暗影叫月海,是火山喷发后凝固的熔岩,而那些比月海高的地形叫月陆,主要由反光率高的斜长岩构成,看起来要亮一些。”
“由于潮汐锁定,在地球上无论如何都看不到月亮的背面,科幻小说里把它叫做「月之暗面」。”
罗乐听着,想起当初在书店偶遇他的场景,他在新书柜台前翻着一本《月球矿物》。
如果当时走过去打招呼,陶律夏会不会也这么科普一通?
也许会。但那时候的自己,应该会觉得:这人怎么这么能装。可现在,却只想听他再多说几句。
“月亮有暗面,人心也有暗面。”陶律夏侧过脸,“你看过《大佛普拉斯》吗?”
“……没看过,讲什么的?”
“虚伪的政客、天真的拾荒者,还有残忍的艺术家把情人的尸体藏进大佛的雕塑里。”
陶律夏顿了顿,声音低下来:“电影里有句话,大意是「人心的宇宙更难抵达」。”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射进了罗乐的胸膛,卡在了身体里。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可以这样了解一个人——
能跟上他那些别人看不懂的操作,能听出他的笑声里藏着怎样的情绪,能分辨他的沉默到底有什么不同,能听懂这是个告别的铺垫……
“你到底想说什么?”罗乐嗓子发涩,努力维持面上的镇定。
风扇缓缓转动,月光从窗边斜斜洒下,将两人笼罩进一片静默里。
陶律夏:“我想告诉你,告诉你我心里的另一部分,像月球暗面一样从未被人看见的混乱地带,裂缝、塌陷、情感的废墟。”
他说完,微微垂眼,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可是我现在……没有勇气袒露了,我也没有心力再去爱了。”
“对不起。”
“你这是要干什么啊?你在和我分手吗?”罗乐嗓音发涩。
陶律夏没说话,此刻的沉默反而成了最直接的答案。他缓缓站起身,看着罗乐:“我得喝点东西,你要吗?”
“有酒吗?”罗乐问。
陶律夏走向冰箱,翻找了一阵,拿出两瓶啤酒。他把其中一罐放到罗乐面前说:“没有你喜欢的桃子味了,这个行吗?”
罗乐拿起易拉罐看了看,是瓶菠萝味果啤,手指扣着冰凉的罐身,心里是说不出的苦涩。
——桃子味?他什么时候喜欢上桃子味了?真是个悲伤的玩笑。
借着这个由头,罗乐硬是撑起了精神,找回了点平时的损劲,耍起赖来:“都要分手了,喝个酒连个喜欢的味道都没有,今天这时机也太差了吧!”
他把手里的易拉罐重重地搁在桌上,冲着陶律夏说:“……你再好好想想,要不下次再分吧?”
陶律夏站起身径直朝门口走去:“我去给你买。”
“你非得这样是吧?”罗乐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陶律夏脚步顿住,缓缓转过头,两人隔着一尺寂寥的夜色。
“为什么啊?”罗乐盯着他,眼圈微微泛红,“不是好好的吗?到底是哪儿不对了?是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陶律夏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是你的错?”罗乐往前一步,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嗓音陡然拔高:“你错了,就可以直接终止吗?”
“那我呢?”
“我算什么?”
罗乐盯着他,像压抑了一整天的火终于炸了:“我到底算什么?是你计算错误后,可以随手丢掉的废稿吗!”
“不是!”陶律夏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
“那我是什么?”他咬着牙,盯着陶律夏的眼睛,一字一顿:“是你可控人生里,那个不稳定的变量?出了偏差,就该被剔除?”
“不是!”
“你不是错误,不是变量,更不是废稿,你带给我稳定、抚慰和快乐……你是我人生系统中最接近「常数」的存在。”
“不稳定的那个,是我啊,我现在已经没有勇气去爱了。”陶律夏说着,眼睛里泛起晶莹的水光,他低下头,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僵硬地站着。
没有抽泣,也没出声,眼泪一滴一滴地滑落,带着千钧重力砸向了罗乐的心。
罗乐低低叹了口气,把手掌扣在陶律夏的背上,往怀里带了一点:“你这人,有时候拽得烦人,有时候事儿多得离谱,有时候又非得整点把人气到肝疼的操作……”
“我不是没想过离你远点,省得给自己找不痛快,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老往你这儿凑。”
“后来,我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跟开了雷达一样,忽然就能看懂你了。”他低下头,凑到陶律夏耳侧。
“我能看懂你表情里的意思,知道你的沉默是高兴,还是拒绝;知道你是真行,还是在死撑;我能从你的动作、你说的话里看出你是想让我靠近一点,还是懒得搭理我……”
“可是我怎么都看不明白,是什么让你哭……”
“你不想说没关系。你也可以不向我敞开你的心……”
罗乐把人抱紧了一些,语气近乎哀求:“但是拜托你,拜托你……”
“别推开我,好吗?”
两个人抱了很久,世界安静得就像只剩下这一方小小的空间。
直到陶律夏缓缓抬起手,按在罗乐的肩膀上,动作不重,却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坐回了椅子,把一整罐啤酒一口气喝完,缓缓地放下罐子。
“我无法在一片废墟上搭一座房子,如果有一天我也失去了你,我又该如何去治愈自己?”
罗乐蹲下身握住他的手,目光灼灼:“你不会失去我,我说过了,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陶律夏摇了摇头,目光像坠入无尽深海:“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陪伴,爱就是要把自己的一部分交给别人,并允许对方可以毫无预警地带着它离开。”
罗乐:“你为什么要去猜测那些还没发生的事?你就不能……相信我吗?”
“这不是猜测,这是我的经历。”陶律夏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最终,又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哥哥,我们就到这里吧。我不会忘记你,但我也……没法再待在你身边了。”
那一瞬,罗乐像是被人切断了所有电源,松开了手。
他只觉得,心像是被硬生生挖走一块,胸口空空荡荡,只留下一片寂静的荒漠。
可就在这死寂一般的空地上,却听到微弱却清晰的回响——
是,眼泪落在上面的声音。
一滴、又一滴,砸在了上面,将那片孤寂的荒漠砸成了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
如月球暗面一样,从未被人看见的混乱地带,裂缝、塌陷、情感的废墟,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了,陶律夏……
罗乐缓缓站起身:“你非要离开的理由,我大概听明白了一点。但我愿意放手,只有一个原因——”
“我不想看你这么难受。”
“等我走了……你能,好好地哭一场吗?”
说完,罗乐拿起桌上的那罐果啤,扣开拉环,气泡“哧”地一声冲出来,在静默的空气里发出刺耳的破裂声。
他一饮而尽,把空罐子轻轻放在桌上,站起身踏出了露台。
“还有一件事……”罗乐停下脚步,“哥哥其实不喜欢喝果啤,之前几次喝……都是因为你。”
“你要记得,下次见面,不要再请我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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