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朝四十三年,大寒。
竖日清晨,太阳还未升起,只听得皇宫里御鸟的啼叫声,伸出手来不大看得清楚五指。不一会儿,天空的墨色缓缓退却,东方的那缕白越来越宽,越来越明亮,想越来越多的清水渗入了墨海。起初并不觉得,但渐渐的,天像琉璃一般通彻起来,是深沉的孔雀蓝,揉进了丝丝玫瑰紫,有一种说不出的玄幻的感觉。墨色退得更快了,连西边的天空也变成了紫灰色,旋即,东方既明,一轮红日喷薄欲出,射出第一道金芒。
文帝李玄烨又熬过了一个寒夜,他能否再熬过这个冬天,看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的春日景象还是一个未知数。
就在这时,乾宁殿外下起了鹅毛大雪,林皇后等在殿外,从大袄中伸出一只手,迎接最后一场冬雪的到来。只抬头一望,天空中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不一会儿地表全部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殿前的石阶,屋顶的黄色琉璃瓦片,也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雪下着,下着,银装素裹;风刮着,刮着,寒意袭人。洁白的雪,覆盖了大宁的江山,寒冷的风,吹遍了大宁皇宫的角落,整个世界不只有雪花在飘舞,寒风在咆哮,还有人心惶惶。
在宫里人焦虑之时,终于等到陈公公出来了,陈公公还是原来那副模样,可是他额头的皱纹、通红的双眼、下垂的眼袋却是明显的不得了。这想必是陈公公不但三天三夜陪着皇上未曾闭合过这双眼睛,还着实哭过了。众人见此情景,也都更加恐慌了。
“谢太医道皇上快不行了,恐怕挺不住今夜了,”说到一半,陈公公哽咽了一下,“皇上命太子殿下进殿受皇上最后的遗嘱。”
“本宫不能进去看看皇上的最后一面吗?”林皇后跪下苦苦哀求道。
“恕老奴无法让娘娘完成心愿,皇上既然不准许娘娘进去那就必定有皇上的道理,也许皇上不想让娘娘看到如今病入膏肓,落魄潦倒的他,更不想让娘娘过度担心,反而伤了凤体。”陈公公无比忧心地安慰道。本来他没有资格拒绝皇后的任何请求的,可是这样的恶人就让他自己来担吧。
靖康王世子林新城上前安慰道:“姑母,陈公公说的也是啊,表哥一人进去就好了,咱们就不必让陈公公难做了。”世子扶起跪着的林皇后,在她耳边悄悄道:“姑母,不要扰了姑父清净。”
“好,姑母都听你的。”林皇后将侄子的手叠在自己的手上,亲切的问道,“你父亲和妹妹何时到?”
“父亲和潇潇接到消息后就赶来了,相信很快就可以到了,他们也想陪姑父最后一程。”
“好。”林皇后一扭头,朝太子李元煜会心一笑,道,“煜儿,别让你父皇等急了,快跟着陈公公进去吧。本宫这儿有城儿、还有霜儿陪着呢,不必挂心。”
李元煜见皇后已经平复了下来,回头瞪了一眼矗在一旁不动声色的太子妃袁慧欣,示意她要多进一份身为人媳的关照,眼看太子妃点头会意了,才肯跟着陈公公进乾宁殿去。
太子的余光瞥见王妃往母后身旁靠去,却被似理非理的无视了,原来母后还是不大原谅自己五年前的所作所为。
左脚刚踏入乾宁殿,右腿就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心脏也跟着砰砰直跳,李元煜将手按在胸口上,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可是效果并不显著,该焦虑的还在焦虑,不该去想的还在细想,他总是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殿下请跟老奴来。”陈公公领着李元煜向玄烨皇帝的寝室去。
拐了两个弯,到了。这曾经对李元煜来说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此刻却因为宁王室未知的未来变得全是陌生的气息了。
“老臣见过殿下。”是御医谢永继,他凑近玄烨皇帝,道,“太子殿下来看您了,有什么想说的话,或是说不出口的只言片语,都趁着这个所剩无几的机会,好好跟殿下说说吧。老臣与公公变现出去候着了,有什么吩咐叫我们就是。”
“好、好。”玄烨皇帝吃力地点着头,动作缓慢的坐起身子,摆起手道,“吾儿啊,坐过来朕跟前,快点啊。”
“是,父皇。”李元煜赶紧坐去床头,帮玄烨皇帝直起腰板,靠着,“父皇,您慢慢来,别闪着腰了。”
玄烨皇帝推开李元煜的手,示意想要坐起来,他还是绰绰有余的,“你母后现下定是担心坏了吧?”
“母后担心得三天两夜寝食难安,您还不准许她进来探望您一眼。难道父皇就一点也不害怕,也不担心一下自己吗?”
玄烨皇帝用父爱的视角,温柔的注视着李元煜的眼睛,慈笑道,“其实,说不害怕定是假的,可是朕这儿不是还有你吗?人不是神仙,生老病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今日轮到了朕,待吾儿老去后,也将会面临的。等到那时,朕相信吾儿也一定把世间万物都看开了,不再畏惧区区一个“死”字了。”
“儿臣谨记父皇说过的话,但……”李元煜说着时顿了顿,咽下一口水,苦涩道,“父皇就没什么想要对母后说的吗?”
“又怎么会没有呢?”咳咳……”玄烨皇帝用一块绣有芙蓉花的纤丝方帕捂住口鼻,待揭开方帕时,上面已是布满了鲜红的血丝,还有往日咳血印下的斑斑血迹。
“父皇,把方帕给儿臣,您快躺下来歇着,咱慢慢说,”李元煜又赶忙扶玄烨皇帝躺下,为他盖好了被褥,掩好了肩膀和脚趾,所有的动作都是那么轻柔而小心。
“咳、咳。”玄烨皇帝把嗓音压得更低了,有些嘶哑的。期间不免咳嗽几声,咳得忒卖力了,时常还会夹带血丝,他知晓自己就快要大寿降至了。
“纤歌其实是前朝重臣的后代,说她是前朝余孽,但又不是,那些不过是父辈们的恩怨和野心罢了。改朝换代,她失去了高贵的身份,只能屈身在秦楼卖身献艺,来养活自己和弟弟。”
“父皇,您的意思是说,母后在入宫前,竟是一名妓女!”李元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这些都是后来朕派人下查的,加上你,不出十人知晓。”说话的人缓了缓,“三年,她熬下了成为秦楼的花魁,化名芙蓉,全锦城上下无人不知,但她遮面示人,真正见过她模样的只有百里大将军。”
“难怪,儿臣总觉着母后和百里大将军的交情不一般。”李元煜疑心道。
“的确如此,百里已司马琼遥的身份赎出了纤歌和林叶顾,而后便对外宣称她亡故了。从此,世上再无芙蓉姑娘,唯有林纤歌。也是此后,朕在百里府对她一见倾心,以皇后之位收拢了她的心。”
“原来是这样……那父皇有对母后谈起此事吗?”李元煜追问道。
“每次朕想与她谈起,她就转移话题,避而不闻,朕猜想她应该很早就知道朕调查她……咳咳……”玄烨皇帝又咳了起来,李元煜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部。
“父皇……至今还没有长姐的下落吗?”
一下子,仿佛空气突然安静。他哭了,第一滴泪水是对棠贵妃离去的抱歉,第二滴泪水是对永宁公主走失的自责。就这样,三滴、四滴、五滴……滴滴从眼眶滑落至憔悴不堪的脸庞,然后浸湿了衣襟。
“一定有办法的,长姐一定还会回来的,父皇……”李元煜紧紧地抱住玄烨皇帝,告诉他,他不是只身一人,他还有元煜,还有林后。
“是,阿宁总有一天会与我们相认的,但朕的安儿却永远地离开了朕!!”过激的情绪让玄烨皇帝几乎用光了全身心的气力,剩下的不过是那个已经病入膏肓,动弹不得的一副身子骨头,“煜儿……”
“儿臣在。”
“要照顾好自己,你的母后,潇潇还有城儿,要善听靖康王与群臣的谏言,不要唯利是图,要顾及天下苍生,因为——你是这个国家的皇帝,“玄烨皇帝艰苦地用袖子抹去眼泪,只余岁月的斑斑皱纹和擦不去的无数心酸。
“还有,不必对太子妃太苛刻了,她为了迎合纤歌,为了配得上你,已经很努力了。最后,霜儿,她是朕的义女,那便是你的义妹,霜儿性子多变,这与她母亲早逝和你四年前逃婚有着莫大的关系。朕知道,吾儿也是一个感性的孩子,所以,就当是替为父多关心一下她,好吗?”玄烨皇帝哭得一塌糊涂,眼角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一句“好吗”道出了他的所有无助。
“如果霜儿她释怀了,给她找个好人家,”他一字一顿道,“嫁、了、吧……”
安儿,父皇来九泉之下陪你了……
他,失去了呼吸,头悄悄耷拉在元煜的肩膀上,久久地瞑目了。但他却握紧了拳头,他在临死前依然很痛苦,那痛是痛在身上的,那苦是苦在心里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从琼花树下看到霜儿的第一眼起,就觉得她是那么的熟悉,不是亲闺女却胜似亲闺女,把她捧在手心,想让她有最好的归宿,到头来却是害了她。
她似乎就是安儿,从此成了他唯一的念想……
“皇上驾崩了——”
什么?!林后心中一颤,但这也是她早该想到的结局。
李元煜出殿时已是面脸麻木了,眼角有泪痕,眼球上有血丝,好似哭过,但泪已经自然而然地干了。
肃然,众人跪地,拜道:“皇上安息。”
沐霜上前搀扶起林后,安慰道:“义母,义父在天有灵,请您——节哀顺变……”
“本宫都明白,可是还是不能相信这个已然发生了的事实罢了。”林后轻轻拍了拍沐霜的手背,丫环夏荷扶持着先行离开了。
“都怪我,没有赶忙通知到父王,弄得父王都没来得及见姑父最后一面,只能赶上送姑父最后一程了……”林新城无比歉疚道,暗暗给了自己一巴掌。
李元煜呼出一口恶气,有气无力道:“后日,宜送葬,父皇的丧礼就定在后日吧。父皇刚刚逝去,登基大典延后。都散了吧。”
两日后,郊岭琼花树林。
“猗与漆沮,潜有多鱼。有鳣有鲔,鲦鲿鰋鲤。以享以祀,以介景福……”
琼花树下,一女子身着洁净鲜明的祭服,头梳流云鬓配银铃步摇,弹唱着《周颂·潜》为玄烨皇帝送葬。
此女是百里大将军之女,林后文帝之义女,锦城第一才女——百里琼瑶,字沐霜,现如今是锦城百里阁主。
哀伤细腻的古琴韵伴着布谷鸟的啼叫声,光秃秃的枝丫,散落满地的淡黄色的琼花瓣,让人感到更加的忧伤和悲凉,无比沉寂在文帝李玄烨离世的痛苦中。
“阁主,您不去为文帝送葬吗?”
此女子有着端正到无可挑剔的五官,细致地排出了绝美的轮廓,眸光流转的淡淡阴影下,是浑然天成的高贵而忧郁的气质,如幽幽谷底的雪白兰花,从骨子散发出疏离寂寞,仅那么安静地立于眼前,便可叫人心疼地揪痛起来。
是百里颜沫,十三年前被百里大将军抱回府里的走失女童,因为琼瑶看到她的第一眼她正在研墨,便为她取名颜沫。自小颜沫跟着百里大将军舞刀弄剑,四年前她化名小颜被派遣至王府做王嫣然的随身小丫鬟。
琴音嘎然而止,琼瑶淡淡道:“我这不正在为义父送行嘛?你快回去吧,免得王府疑心。”
“是,属下遵命。”顷刻间,百里颜沫便不见了踪影,仿佛烟消云散似的。百里琼瑶换了首曲,又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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