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将军死了，尸首分离，卧房内鲜血四溢。
彼时季夫人恰巧因心绪不定，离开了卧房。谁知再回去时就看见相伴多年的爱人死于非命，当即留下残笔一封，决绝地抹了脖子。
季将军与夫人自幼青梅竹马，在国事动荡时曾经为荣昌国立下赫赫战功，是为一对令旁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季夫人曾随将军出征，小产过一次，于是落下了病根，膝下只有一女。
许是因此，此女自幼体弱，寻了各地医者都无法痊愈。于是季将军三跪九叩，才求得风雨山道馆的神医收留。
此女便是季伊。
在被告知一夜之间父母双亡时，她正对着祖师像盘腿冥想。
仓促下山，连清修的道袍也未来得及换下。
阔别数月，时有书信往来，却不想再见面时已成了一具红彤彤的棺椁。
少女静跪在堂屋内，记忆中大堂太过广阔，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放下那略大的棺椁便好像再容不下别人了。
面前铜盆内黄纸就没断过，寒冬刚过，季伊面无表情，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拿取、放下的动作。
好久，才有一侍女凑上前。
“小姐，您歇会吧，已经五个时辰了，您不吃不喝，身体也受不住啊……夫人老爷若是知晓了此事，也会心疼的。”
小桃是季夫人的贴身侍女，与季伊年纪相仿，季伊不在的时候，夫人待她极好，因此季家遭此横祸，她同季伊一般伤怀。
季伊艰难地抬起沉重的头，干涩的眼眶已经乌青一片，嘴唇也脱了皮：“无事，我想多陪陪爹娘，你给我端杯水就好。”
小桃眼角也通红一片，心疼地看着季伊：“小姐，夫人前些日子说要上山去看看小姐，为您选了许多礼物，毕竟是夫人费了一番心思的，所以哪怕……”小桃说着说着，哽咽的嗓音再也忍不住，崩溃大哭起来。
季伊张开干涩的嘴唇，却觉着喉咙刺痛，发不出声，紧紧抱住小桃。
小桃握住她的手，拉着她离开了堂屋，远离了哀乐，才找了一点心绪。
小桃也勉强收拾好了情绪，从怀中掏出一封沾着些已经干涸了的血液的信封，塞到季伊手中：“小姐，这是夫人离去时握在手中的，我猜测约摸是给您的，于是收了起来。”
季伊指尖无力，信封险些从手中脱落：“小桃，还有没有人知道这信封的事？”
小桃一面为季伊惋惜，一面扶着她：“我没有刻意隐瞒，但也没有对外宣扬，应当是没有人知晓的。怎么了，小姐？莫非……”
“嘘……”季伊将手指抵在小桃的唇瓣上，摇摇头，示意她噤声。
小桃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季伊这才轻叹一口气将她放开，不远处的连廊间有身影闪过，她敏锐的察觉，快速将信封塞入怀中强撑着开口，声音依然沙哑：“谁在那里？”
幽暗的长廊处一位穿着玄铁铠甲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上前来，长相憨厚，刚拉出一个笑，似是想到镇北将军府正办着丧，如此颇为不宜，低头闷闷回道：“小姐，管家正到处寻您呢，担心您……想不开，所以派人四处搜寻。”
季伊薄唇轻启，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摇摇头，小桃便搀扶着她离开了。
只是那背后始终传来冷嗖嗖的感觉，好似被毒蛇的视线锁定，不寒而栗。
在小桃好一番劝导下，季伊才勉强吃了两口白米下腹，俩人窝在季伊的卧房内，坐在小桌前拆开那信封。
虽然季伊长居于风雨山上，但看得出她的房间是有人定期打理的，床榻上被褥叠的整整齐齐，没有丝毫若灰，屋内摆着几株绿植，长势极好。
信笺被用蜡油封死，不是府上书信专用的，倒像是小桌上用来照明的白蜡。
季伊轻轻揭开，将信纸展开。
真不像母亲的习惯，信纸没有堆叠整齐，看着十分仓促。
看着，季伊的心上不禁又涌上一股酸涩，想必母亲对于父亲的死极为不可接受，所以那么体面一个贵夫人才难得失了方寸。
吾女亲启。
【伊伊，原谅娘的自私。
娘也想过若是我同你父亲去了，留你一人在世间你如何肝肠寸断。
我想我会后悔。
但，伊伊，娘常和你说，爹是个笨蛋武蒙子，若是在下头受了谁的欺负也不会自知。
所以，伊伊呀，娘先随你爹去了。
我们在下头一定会保佑我们的伊伊长命百岁、一帆风顺。
娘走了，娘爱你。】
如此简短，就像是一个寻常妇人赴死前的遗书。
季伊轻轻将信纸对折，没有沿着母亲的折痕，按着母亲从前的习惯折好。
展开。
又收好。
所以，娘，你究竟在说的是谁呢？
虽然这么想，但她心中已然有了几个人选，只待验证。
小桃看着她一套不明所以的动作，轻声细语：“小姐，您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夫人留下了什么信息？”
季伊轻叹一口气，揉揉有点发酸的眼眶：“我没事，只是看着母亲的墨笔有些伤怀，母亲打小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嫁给父亲也是高门大户，体面了一生的人，只有对于父亲才会慌乱的出了差错吧……”
说着，酸涩又覆盖了心头：“我再去陪陪爹娘吧，仵作验过尸了吗？”
“早些您还未回来时验过了，说是无争执痕迹，老爷应当是在梦里离去的，没有痛苦。”
“嗯……那便是了，扶我去堂屋吧，我要亲自为爹娘守灵。”季伊点头，无力地站起身，弱柳扶风。
小桃赶忙上前搀扶：“小姐，不可啊，未出阁的姑娘不可抛头露面啊，且守灵都是男人做的，您身子本就不好……”
季伊甩开她的手，一步步向门外走去。踏过门槛，顿住，月光透过门窗撒下，小桃能清晰地看见她脸上落下的晶莹。
“我是爹娘唯一的孩子，整个镇北将军府，唯有我有资格为他们首领。再换句话说，我是镇北将军府的唯一继承人，往后，我会继承父亲的军衔，我会成为季将军，替他守好这镇北将军府，替他守好这北交。”
小桃有些呆住了，不知不觉脸上的泪也已淌下，她轻“嗯”一声，快步跟随在她身后。
夜静的有些不寻常。
季伊跪坐在红漆棺木前，再落不下一滴泪来。不是不难过了，只是当下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要验尸。
这事不可做的明目张胆，母亲不是个优柔寡断的女人，诀别书也断不可能写得那般煽情。
如她所想，母亲既已决定随父亲而去，便不可能不好生安排镇北将军府，更不可能将信封折成那副模样。
所以她按照母亲的习惯，将信笺折好，那折痕上，赫然写着——受了谁的欺负也不会自知。
她刚回来就刻意避着不怎么熟络的下人了，只是母亲这个做法，或许连身边人都一并怀疑了。
实在蹊跷，她不能让爹娘不明不白的惨死。
堂屋外两位士兵守着门，屋内仅余季伊一人。
这是她特意吩咐的，若是让他们不必看守，恐会引得有心之人怀疑。
她晃晃悠悠地站直身，啜泣着走向棺椁。
荣昌国的传统，尸身停留家中三日，三日内不盖棺，仅以黄纸覆尸面，入穴前由长子亲手封棺。
棺椁盖未封，她行至棺椁前，佯装无力地瘫倒在棺边。
季将军脖颈间伤痕锐利，已被仵作缝合，或许是仵作到场太迅速，缝合过快，所以现在还能在缝合处看见干涸的暗红。季夫人的伤相比将军就惨烈许多，夫人一生与墨香相伴，不善武，但或许是想尽快与将军团圆，颈间或深或浅有足足三道伤，道道狭长，缝合起来也颇为渗人。
季伊一面心里暗道：爹娘得罪了。
纤长的玉指间便有银针探出，插入被衣料掩盖着的胸口，片刻，未见变色。
她又轻轻扒开季夫人的眼瞳，未有异常反应，但季将军眼瞳明显散大。
季伊默默记下，刚要去细闻季将军口鼻间是否有药物的气味，门口二位侍卫发现了她的动静，跑上前来。
她急忙收手，不必伪装，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痕已然伤心落泪。
二位侍卫出于季伊是未出阁的小姐，不便于直接出手将她拉开，只得低声在旁劝慰。
“小姐，您别再去看了，您这样，将军和夫人走得也不安心。”
季伊拭去脸颊上的泪，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怎么都止不住：“实在对不住，二位大哥。爹娘走的太突然了，我真的……真的无法接受……”
“这这这，当不起啊，小姐，是我们唐突了，但……无论如何，您还是保重身体。”
季伊一边叹息，一边顺势跪坐回蒲团上：“给二位添麻烦了，你们回去站岗吧，我不会再这样了。”
“哪里的话。”
两位侍卫叹息着回到堂屋外，不时还能听见两位同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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