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高升，照出几分暖意。
崔芷持着长扫帚，在后园的青石路不紧不慢地洒扫。
自那夜风波，已过大半个月。这些时日，刘娘子等人明里暗里的刁难不曾间断，她或避或忍，都一一捱过。
从平日仆役闲谈中，她约莫知晓了府中情形：家主太常王宣并非王氏主支，亦是朝中显贵，其妻出自弘农杨氏，素来治家严谨，将偌大内宅打理得滴水不漏。
府中三位郎君，大郎君已入朝堂，余者尚在苦读，另有两位女郎深居简出，难见一面。
此气象也难免使崔芷触及自身，昔日博陵崔氏何等清贵，如今她却只能借体重生在此为奴。
害她血溅城头的张家，彼时正享受拥护之功，位高权重。
眼下自身难保，复仇更是遥不可及，唯有暂敛锋芒，以待时机。
她强压下心中波澜，专注手下扫帚起落。
后园东角那棵银杏，落叶正盛。待崔芷将满地残黄收拾干净，双臂已累得发颤，她支着扫帚直起腰，便见阿容并两个婢女有说有笑地走来。
“哎呦，扫完了？”
阿容堆起假笑，拖长了声调，下巴往灌木丛一扬：“管事命我等来清除枯枝，没想到竟这么早就扫完了，真是不巧，只怕又要劳你再扫一遍了。”
说罢不等崔芷退开，便同两名婢子开始动作。她手腕一沉，将齿耙直扎进灌木丛底，猛地一带，枯枝败叶混杂陈年积尘，哗啦啦溅出一地。
两名婢子见状，也忙不迭抡起工具，一人挥动柴刀砍向旁逸的枯枝，另一人用铁锹奋力铲除根部腐叶。
三人看似忙碌，手下却毫无章法，只把那经年堆积的污秽尽数掀翻，尘土漫天飞扬，残叶在空中打了个旋，纷纷扬扬地落回崔芷脚边。
阿容柱着竹耙站定，瘦长的脸似笑非笑，“哟，瞧这弄得……你可别见怪，管事娘子催得紧，我们也是实在没法子。”
三人凑近用吴音嘀咕几句，虽听不真切，但那幸灾乐祸的模样一目了然。
崔芷怔在原地，心中雪亮。按理，修剪清理本该在洒扫之前，她因等了半晌不见人影，才动手扫地，而这几人早晚不来，偏挑这时现身，俨然要她将这苦差事做上两遍，有苦说不出。
她死攥着扫帚柄，指节发白，终是垂下眼睑，默默退至一旁，将扫帚拢在身前，低头不语。
阿容见她逆来顺受，料定其怯懦至极，朝身旁二人递了个眼色，下手越发没了顾忌。
这回她兵不血刃，便让这北奴白费了半天功夫，心中恶气稍舒，盘算往后如何搓捏这软柿子……
如此过了两三日，仆役院里一切如常。
这日早晨，主母杨夫人身边的心腹赵媪，铁青着一张脸，身后紧随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由李月兰引领，一间间房舍搜查过来，所到之处，无人不屏息垂首。
丙字号房内，空气仿佛凝固。
崔芷垂首立在通铺旁，身旁孙五娘牙关打着颤，刘娘子等人缩在墙角，虽低眉顺眼，却掩不住几分看戏的兴奋。
搜检很快轮到众人，包袱被一一抖开，衣物散落一地，一名仆妇探向孙五娘枕下，刚触及一个包裹严实的布包，孙五娘却猛地一抖，竟不顾体统伸手欲阻拦——
“放肆！”赵媪一声厉斥。
孙五娘的手僵在半空，眼见布包被胡乱扯出，那仆妇抖开系带，一股清冽的香气瞬间逸散。
正是主母所失香料！
赵媪一把夺过，鼻尖凑近细嗅，脸色骤变。
“好个刁奴！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她面色绷紧，怒目喝道。
李月兰见状，立即朝两个仆妇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即会意，一左一右死死架住孙五娘。
“不，不是奴婢偷的！”孙五娘浑身瘫软，整个人直往下坠，却被两旁仆妇硬生生架住，她嘴唇哆嗦着，
“是二娘子！是二娘子赏的！前几日二娘子院中狸奴丢了，是奴找到了，二娘子赏了这个……”
“赏的？”赵媪捏起那块香料，对这番话将信将疑。
今早因府中要迎贵客，夫人特意吩咐用沉香装点，岂料开库锦匣空空，她带人搜检半日毫无线索，贵客将至，总得有个交代。
此物形似沉香，她已认定是赃物无疑，只想速速了结：“二娘子何等身份，会赏你这等东西？狡辩！”
仆妇正要拿人，刘娘子忽然上前插话：“赵媪明鉴，五娘胆子小或是不敢，不过她与阿穗向来形影不离……”
话音刚落，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崔芷。
李月兰闻言，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内院是非她不愿插手，却极其厌恶手下人小事化大的行径。
压力如山轰然落下，崔芷上前几步与孙五娘并立，朝赵媪等人稳稳福了一礼。
“赵媪容禀，奴实不知情。”刘娘子欲要发声，却见崔芷续道：“赵媪，可否容奴婢近前一观此物？”
她这般镇定倒让赵媪略感意外，哼了一声，将香料递去。
崔芷接过，并未急于嗅闻，而是指间微捻，察看其质地，复又置于鼻下细品。片刻，她抬起头，目光如山涧溪流般澄澈：
“赵媪，李管事，此物并非沉香。”
她接着道：“沉香，乃木之凝物，香气醇厚多变，如同空谷幽兰，寻常难见。而此物质地松脆，纹理直疏，香气清冽上扬，正是白檀本色，两者实有云泥之别。”
刘娘子急道：“你一面之词怎可轻信！”
崔芷却不理她，看向孙五娘：“五娘，二娘子赏你的，可是此物？”
孙五娘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点头：“是！就是它！”
崔芷转向赵媪，言辞恳切：“请媪明鉴，沉香与白檀，形状相似，然精通此道者一验便知。主母的沉香想必重量、形制皆有记录，对比即可分明。”
赵媪眸色深沉，斜瞥了崔芷一眼，这小婢子竟能说出其中门道，实在出乎意料，而库房册籍确实记录了贵重之物的规制，这婢子看似恭敬，实际不动声色地堵死了她强认赃物的可能。
赵媪脸色阴晴不定，沉吟片刻，对一个小婢吩咐道：“去二娘子院里问问，可有此事。”
小婢名唤小满，闻言不敢耽搁，一路小跑至二娘子王清仪所居院落，心中惴惴。
这二娘子年纪不大，却是主君心头爱，才华出众，性子是出了名的傲气难缠。
通传后，小满被引至前厅等候。
半响，珠帘轻响，几个侍女簇拥着一名少女款款走来，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梳着精致的垂鬟分肖髻，发间珠翠随动作轻颤，容色俏丽。
“什么事？”她眼波淡淡地扫过小满。
小满连忙行礼，并将来由小心禀明，着重强调那香料疑为赃物，以及孙五娘的供词。
王清仪听完，纤手轻拨弄着玉镯，脸上阴云密布。
“我院里出去的竟成了贼赃？既如此，不如着人来搜！也好让众人知道，我这儿原是个贼窝，好教我一并认了！”
说罢便要唤人去寻张媪，侍女碧荷急忙上前劝慰，小满已是吓得浑身一颤，急忙跪倒俯首，口称恕罪。
满屋侍婢见此，有人虚扶那小婢，有人暗扯碧荷衣袖，乌泱泱乱作一团。
“娘子，这小婢不过是个传话的，原也不懂什么规矩，何苦为她气坏了身子。”碧荷低声劝慰，话里意有所指。
主仆对视一眼，王清仪神色稍霁，淡淡道：“起来罢。”
小满如蒙大赦，慌忙叩首谢恩，踉跄着站起身。
“回去原话告诉赵媪，她若还疑三惑四，便让她亲自来检！”
小满连声应着，几乎是落荒而逃。
听小满战战兢兢、一字不落地回禀完，赵媪脸色彻底沉下去。二娘子这般不留情面！今日这出戏，抛开表面偷盗，实为母女斗法，自己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若再纠缠终究不妥。
“既已查明，此事便与孙五娘无关。”赵媪冷声宣布，目光扫视众人：“继续搜别处！”
她带着一干人迅速退离，落下满室狼藉。
孙五娘瘫软在地，呜呜哭泣，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楚桂娘与柳荷忙上前扶起她。
李月兰站在原地，神色复杂难辨。这个北奴阿穗，又一次让她意外了，方才那番辩香言论，条理清晰，见识非凡，绝非一个普通流民该有。
更要命的是，她似乎引起了高层注意，这般聪明人留在手下，今日能解围，来日未必不会惹出更大的祸事。
况且刘娘子那几个素来与她不睦，时常借机生事，经此一事，怕更要视她为眼中钉。若留下，院里往后恐怕永无宁日。
必须挪走！
思及至此，李月兰清了清嗓子，恢复往日的冷硬，转身离去。明日就与王管事说道，这般人物，合该调去合适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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