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历上场后,宋语的目光一瞬都没有离开过他。
他坐在观众席上,因为轻度近视的缘故看他们的脸都有些朦胧模糊,只有周历的面容清晰地印在他脑子里。
除此之外,八中的一个人,他看着也有些眼熟,不过因为距离太远,变动太快,宋语没有办法确定。
比赛刚开始时两边都还算和平,八中个别球员的动作说不上正规,也算不上犯规,更像是个野路子,打得直猛直给,反观附中由于听说过八中的传奇,动作也不免谨慎和束手束脚了些。
由于去年比赛机制原因,他们没有跟八中对上。赵鹏钱森平常也会跟其他学校的好友一起约球,碰上八中,大概谁都是第一次。
八中人也不傻,看出来了他们的小心翼翼,相互换了个眼神,决定加猛攻势。
一个皮肤很黑的男生突然上步,手一拍就抢走了原本在周历手上的球,快步蹿到自方球框。陆远最先反应过来跟着跑过去,但还是没拦住,球正正投入篮框。
裁判朝坐台女生举起一个“二”。
黑皮朝他们露出个不屑的眼神和笑,挑衅意味十足,用口型对他们说了两个字——
“垃圾”。
赵鹏气急败坏地上前一步,被周历拉住,“冷静大鹏,我来防他。”
赵鹏点点头,回到自己位置上。
宋语坐在场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能感受到他们的神色都很严肃,他也不免轻轻皱起眉。
身侧亮起一声响指,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诶,语哥,好巧啊,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宋语眼神依旧停留在周历身上,很快地扫了身旁一眼又收回,发现是许政后应了声,“嗯。”
许政刚来,不知道场上什么情况,不过看宋语这样,他也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往场上看去。
“那个……语哥,”许政犹豫着开口,“我们学校人打球可能不太文明,你别……”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宋语接上他拖长的音,说完这句后也没了下文。
许政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应声道:“好……”
八中得了分后更加得寸进尺。虽说附中几人也调整了策略,但也架不住对面又野又猛的路子。
附中也明白,他们能一路打到现在,靠的不仅仅是脏。
哨音突兀地打破局势,坐台女生喊道:“附中申请暂停!”
场上人定住,拿着球的八中球员随手把球扔给裁判后下了场,附中也拖着脚步走到场边。
教练恨铁不成钢,“你们怕啥啊!这么多场都打下来了,还怕他们一个八中吗!”
“不是啊教练,”赵鹏又委屈又郁闷,“我是真怕他们使出什么阴招,而且他们打得奇奇怪怪的,还跟吃了枪药一样猛,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应对。”
“你们能不能对自己有点信心!”教练痛心疾首地反复拿手背往手心里拍,“你们可是去年的第一名啊!第一名!市里所有高中的第一名!你们在怕什么!他们那些看起来花样多而已,其实就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给我打出你们平时的气势来!听到没有!”
几人依旧萎靡,稀稀拉拉地应声:“听到了……”
教练简直快要气昏,“陆远周历,打打气啊!”
周历和陆远也提不起精神,但是在这时候,他们不得不支棱起来。
“兄弟们,”陆远作为队长率先开口,“赢了咱们就为附中蝉联了,加油,好好打,别怕,咱们实力在这儿呢。”
周历跟着开口:“出了什么事情,我帮你们兜着。”
三人紧绷的面部表情这才略微放松了些,心上悬着的石头缓缓下落。
教练一巴掌给周历拍过去,“你兜什么你兜,你兜得住吗你!”
周历揉揉自己被打的肩膀,“不是您让我说的吗……”
教练瞪了他一眼,对众人道:“只要不犯规,大家就放开了手打,放心,你们后面,有附中。”
说完,他目光一个个从队员脸上扫过去,坚毅道:“加油!”
几人心里一暖,赵鹏最先伸手,“加油!”
接着是吴勇和钱森,再到周历,最上面是陆远。
教练的手又覆在陆远手背上,“加油,孩子们!”
叠得一层又一层的手沉下又散开,几人共同喊道:“加油!”
话音落下的那刻,周历回过头,看向宋语。
宋语也在看他。
周历这次没有等他说加油,而是笑着用口型对他说——
“放心。”
宋语点点头,心里却还是没办法安定下来。
经过这一番下来,几人都振奋起来,摩拳擦掌等待着上场。
临上场前陆远还到一旁问教练:“替补来了吗?”
“在路上了,”教练拍拍他背,“放心。”
陆远点点头,跟着前面的队员上场。
休息时间结束,比赛继续。
这一次,附中恢复了往日打比赛的气势,配合和技术毫无破绽,招招完美,无懈可击,比分蹭蹭上涨,从追平,到超越。
你们猛,我们就比你们更猛。
你们野,我们就让你看看正规的能有多强。
“附中还是强啊……”许政感叹完看向宋语,只见他表情依旧紧绷,嘴唇平直,面色凝重。
“语哥,你们这分不都追上来了吗,这么你还……”
“八中申请暂停!”坐台女生的声音打断他的话语。
刚找到感觉打爽的附中几人恋恋不舍地把球还给裁判,随后认真起来讨论接下来的部署。
两边人员都开始认真起来,暂停时间结束后,宋语知道,真正的比赛,这才刚刚开始。
果然,八中攻势更猛,只不过这次加上了更多的身体对抗。
正常范围内的身体对抗在赛事上是被允许的,而赛事章程也会对此界定一个界限,用于保护选手人身安全。
八中最擅长的就是搞这种“擦边球”。
他们会故意用身体“对抗”对手,用非正常手段阻止干扰对手得分。
附中状态刚刚回升,他们实力一直很稳,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都血气方刚,除了周历的四人都是体育生,对篮球的热爱和对比赛的尊重一直是他们心照不宣奉为的真理。
所以他们现在气的不仅是对方的脏手段,而是他们对体育赛事的亵渎。
赵鹏这人最直性子,多次被干扰后忍无可忍大吼:“裁判!裁判呢?他这样不算犯规吗!”
裁判也无可奈何,“不算……”
赵鹏气急但没办法,只好忍气吞声。八中几人则得意阴笑。
周历和陆远作为主力选手,也自然是对面攻击的主要对象。
陆远作为专业体育生,虽然生活中总是轻佻随意,但在比赛上他一直很稳,不会轻易被干扰。
而宋语也知道周历的性子,他无条件相信他的全部。
比赛还在进行,弹球声和脚步声交叠交错,陆远在中场拿到球后周历火速跑到自方球框下朝陆远抬手,陆远被两人包围,从两双手臂中间奋力起跳,把球传到周历手上。
周历拿到球后毫不犹豫地就往球框里投,球应声落框,附中再次得分。
周历跟赵鹏拍了个手,眼神望向场下的宋语。
只是很短暂的一瞬,但他在看到宋语那刻才稍微有了些进球得分的喜悦。
我说过的,你在看着我,我就一定会赢。
我会做给你看。
有了这个想法,有了宋语的目光,周历信心倍增,再次打满精气神继续。
球现在来到了吴勇手上,他投篮的准头不如陆远和周历,于是一直在一边运球观察着局势。
可对手不等人,在八中一个球员想上前截断时外围的钱森立刻抬起手臂,电光火石间,吴勇弹跳而起把手中的球送了出去。
钱森在距球框一段距离拿到了球,八中的两人也很快反应过来包围在他前面,来不及思考,钱森跳起身,凭着肌肉记忆把球投了出去。
他没有听见球入框的声音。
因为在他单脚落地那刻,他听见的,是自己单脚落地后重重砸到地上的声音。
“钱森!”
哨声和有人叫他名字的声音重合,他听见赵鹏气炸的声音:“裁判!这算犯规了吧!这特么的他垫脚!垫脚啊!”
“别说脏话,”裁判也第一次见在友谊赛上这样干的人,头疼得要死,“先把这同学送去医院吧。”
钱森浑身上下疼得完全不能动,周围人的声音像是隔着玻璃一样模糊不清。
“诶裁判,我真不是故意的啊,是他们自己队的急着去支援撞到我了,我一个没站稳才撞到这哥们儿的,真不能怪我。”那人脸上表情很真挚。
“你他妈还敢说!”赵鹏大步一跨就要往上赶,被周历拉住嘴上还不愿意放过他,“你当人没有眼睛吗!这他妈全场人都看到了你还说你不是故意的!”
“大鹏大鹏……”周历劝道,“冷静冷静。”
赛场的医生上前查看完钱森情况,向各位道:“可能扭到骨头了,得送到医院去。”
赵鹏听了这话刚平静下来又要气得眼睛爆裂,“冷静个屁,我草你们妈的……”
裁判也没办法,“附中叫你们替补上吧。”
教练一脸愁容,“替补还在路上啊,哪能这么快到。”
裁判也是没想到居然有队伍出来打比赛不带替补的,脑子都懵了,“那你们……”
“你先别说我们,”陆远打断,“你先说说他们队这样该怎么处理。”
“这个……确实是犯规……”裁判说,“罚球吧。”
陆远不可置信,终于情绪失控,“就这样?你没看见我们队员伤成什么样了吗!伤人的人不得下场退赛吗!”
“规则上没写……”裁判说,“所以只能算普通违规。”
“你们想要下场?”那人说,“也可以啊,反正我也累了,换人吧。”
“我草你们妈……”陆远暗暗骂道。
球场上突发事故,观众们也没想到,心也不由自主被提起。
“我靠……”许政第一次看他们打球,也不知道本校是这样的风格,“你妈的……是人吗……”
“诶语哥……”他刚想转头找宋语说话,这才发现宋语的座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空了,“诶?”
他在场内环顾了好几圈才看见宋语站在场边,跟附中几位说着什么。
那人下场时还笑了声,说道:“我们学校可有人换,你们学校有吗?”
说完他利落下场,没给附中几人一点反击的机会。
他们确实没人能顶上。
陆远有些丧气,篮球这个比赛,少了一人就是打不下去。
或许真的,他们跟今年冠军无缘了吧……
“我来。”熟悉的清冷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
周历瞬间转过头,看见穿着一身白的宋语站在那儿目光平和而坚定。
不仅是附中几人,就连八中那边也懵了。
宋语没着急跟他们解释,而是跟蹲在地上的医生说道:“我刚联系了市医院骨科的梁主任,麻烦您把他送到医院好后直接找她问诊。”
医生愣愣答应:“好……”
救护车刚好到了,几人合力把钱森抬上担架,看着医生护士把他送上车。钱森冷汗浸透衣服,咬着牙不停痛呼,还是没忘从牙缝中挤出字对宋语说:“谢谢……”
宋语摇摇头,“没事。”
救护车警报声逐渐远去,陆远没忘记问:“宋语,你刚说的……什么意思?”
宋语说得简单明了:“让我上场。”
陆远有些犹豫,并不是不相信宋语,只是他扫视宋语一身,“你今天穿的是板鞋……”
“鞋子不是问题,能力才是,”宋语说,“你们现在,还找得到比我更适合上场的人吗?”
陆远被说得噤声,十几秒后才终于妥协,“我去给你拿球服。”
周历站在一旁,目光晦暗不明地看着他。
“怎么?”宋语问。
“没,”周历说,“就……有点恍惚。”
宋语笑了下,像是提醒他一样:“周历,我们可以并肩作战了。”
“我知道,所以才恍惚……”周历叹了声气。
陆远给他拿了套新球服过来,叮嘱他尽快换好。
宋语走到一边的更衣间把球服套上,因为是备用的球衣,上面的球服数字是一个零。
宋语出来时,周历还在门口等他。
他们球服里面的打底衫都是白色,此刻也穿着一样的球衣,一样颜色的鞋,也将要奔赴同一个赛场。
宋语肤色很白,什么颜色都能驾驭,穿着大红色的球衣反而称得他皮肤更红润。
他们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一瞬的目光相触,他们就懂了对方的心思。
我们,要一起把这个冠军赢下来。
比赛仍在继续。
新加的人员总是惹人注目,八中人上场时没忍住笑出声:“穿板鞋打球啊哥们,别打完全场下来鞋底都没了。”
宋语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们,走到了钱森的位置上。
钱森是后卫,宋语自己平常打球更多是中锋的位置,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打其他位置。
况且今年友谊赛打到现在也有好几场,宋语一场不落地把周历的比赛看完,多少也看出了点经验。
一个人打球的风格跟个人性格很像,钱森球风很稳,宋语也是,所以驾驭起来并不困难。
再者来说,体育赛事,菜是原罪,能力和技术才是绝对真理。
宋语没跟赵鹏和吴勇打过,不过影响并不大,赵鹏跟周历都是前锋,吴勇是中锋,陆远和他自己是后卫,有几人的技术在,配合起来并不困难。
宋语主要任务是来回跑动保障后场,负责中远距离投篮,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难,只是他不常打球,找回感觉还需要一些时间,跟几人磨合也还需要时间。
赵鹏和吴勇被影响的心态也在逐渐回平,哪怕是为了钱森,他们也势必要把这个冠军拿了。
八中一看宋语来者不善,开始算计着针对他。只不过刚整了个大的,这会儿他们也不敢再有什么大动作,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小把戏。
他们也绝对不会想到,宋语这人,是最不会受别人影响的。
拿到周历冲锋传来的球后,宋语站在三分线外,在防守来前毫不犹豫地跃起身体压下手腕,球在空中划出漂亮的抛物线弧度,正正落下。
“好球!”附中几人叫道。
宋语没太多回应,跑回后场继续做好自己的后卫。
球权来到八中手中,附中趁热打铁,周历和赵鹏火速追击上去,一个负责对抗一个负责防守,就在这人举目不定地把球投出时,球框下的赵鹏接住半空中的球,只在自己手里停留了一秒后就投给周历,周历也飞快地转身运球到中线,然后被八中两人挡住了去路。
周历稳定地运着球,看准宋语位置后从四只手旁抱住篮球就投给宋语,宋语接住球后往前走了几步才开始跳投。
“啪”的一声,原本应该正正落在球框的篮球偏移了航线,被球框弹开。
哨音再次响起——
“八中打手!”
裁判把弹开的球给到宋语,剩下的球员踩在罚球线上围成半圆,宋语拿住球站在指定位置,眼睛盯住球框,尽量屏蔽掉周围所有事物。
周历弯腰俯身撑住自己膝盖,趁这个时间休息,一旁的八中人却并不想让他安定,“诶,你是周历吧?”
周历扫了他一眼,发现他是那个黑皮,并不想理他,抬头看宋语稳稳投进一个罚球。
“你跟宋语是不是好哥们来着?”黑皮戏谑道,见说到宋语后他才有那么一点反应,继续说道,“我听说你之前还为他打了一次阵仗很大的架?”
周历依旧不理,目光停留在宋语身上。
黑皮有点不爽地啧了声,继续道:“那你知道,你这个好朋友,其实是个怎样的人吗?”
周历转过头,“你想说什么?”
“你应该也知道他小学时被欺负过吧,”黑皮说,“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历皱眉,没开口。
“想也知道,他不可能告诉你,”黑皮笑道,“因为……他是个……特别恶心的人。”
听到“恶心”这个字眼,周历脸上瞬间冷下,“你再说一遍?”
黑皮丝毫不惧,“我没说错,他就是特别恶心,你看着他白白净净漂亮得跟个女的似的,实际上,他恶心透了你知道吗?你知道他小时候做过什么吗?那时他才多少岁啊……”
宋语第二个罚球命中,球还没落地,周历气愤地站直身体推了黑皮一把,怒吼道:“你再说一句试试?!”
黑皮瞬间换了副模样,“诶诶诶!打人了!附中打人了!大家看到没!”
他这么一喊,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周历身上,还有低声的讨论。
“我打你哪了?我要动手了我必定保证你今天爬着也走不出这儿你信不信!”周历喊道。
“听听听听,这就是重点高中学生的素质!”黑皮还在装无辜。
“你爹的……”周历还想再说,被陆远拦住了。
“冷静,”陆远说道,“先打完比赛。”
刚刚专注比赛,现在这么一闹腾宋语才终于看清黑皮的脸。
在看清的那刻,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血液停止了流通,四肢也变得僵硬。
黑皮注意到他的目光,唇角上扬,不怀好意地笑着。
宋语喉间一哽,颤抖着指尖想握紧拳头,却毫无力气。
“怎么了?”冷静下来的周历轻声问他。
“没事……”宋语说。
黑皮观察两人反应,对自己精神攻击的效果非常满意。
上半场结束,宋语才终于找回自己的体温。他十指深深掐入掌心,胸口大幅度起伏着。
在看清那张脸的时候,记忆就如黑暗的潮水般涌来,让他淹没致死。
周历坐在他身边,递给他一个纸杯,“喝点水吧。”
宋语接过,手抖得差点把水晃出来,好不容易才喝了一口。
嘴唇触碰到水的那刻可以感受到,是温的。
温热的水让身体回暖,宋语回神,问他:“他……刚刚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一点垃圾话而已。”周历说。
宋语知道肯定不止是什么普通的垃圾话,他知道周历的性格,他不会因为对方几句嘲讽而在赛场上大发雷霆。
而黑皮懂的,也就那些事。
宋语闭了下眼,有种被人撕破全身皮肤露出鲜血淋漓血肉的痛苦。
他很像张开嘴说些什么,解释什么,又发现好像根本没用。
如果黑皮真的跟周历说了那些,那他怎么解释都没用。
因为那些是真的切实存在过的,发生过的。
他又能解释什么呢?
“宋语,”周历说,“我不会听别人口中的你的。”
宋语依旧低着头,手臂撑在自己膝盖上,一言不发。
周历继续说:“你是什么样只有你自己知道,谁也决定不了。”
“谁说都不算。”
“你自己说了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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