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国离长芦山并不算远,但是白难寻一路浑浑噩噩,走了好多天都没走到都城。临走前,姜留说的那番话就像恶咒一样折磨着他。
姜留弄死了他的王弟,弄死了姜国的新太子。现在,他这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太子要回去了,臣民们会怎样看他?会不会认为害死新太子是他的主意?唯一知道他长什么模样的只有父王母后,和一个小内侍,可现在,他连模样都变了,父王母后又会怎样看他?
白难寻不敢去想,心中忐忑,腿脚便慢了起来,索性不再御风疾行,而是沿着官道慢吞吞地行走。
之前速度快,心中又烦闷,所以他没注意到环境的古怪之处,现在落到地上了,才陡然惊觉景色的萧条衰败。
自从进了姜国国境内后,植物便枯萎了许多,甚少能看到绿油油的草木和田野。与刚刚经过的那几个小国相比,简直就像是从仙洲到了贫瘠的地府。白难寻长期处于青翠葱茏的长芦山,陡然看见这副景象,着实讶异了一番。
天气阴沉,土壤开裂。明明气候不热,却像是遭了大旱的样子,偶有几只零星的蝗虫在荒草丛中飞蹿。这才三月份,委实不该是这副灾荒样子。
白难寻挥开逼近的蝗虫,走到路边,看了看那散发着恶臭的东西。
是几具尸体,静静地伏在路边,不知死了多久了。
蚊虫嗡嗡乱飞,蛆虫和尸液遍地流得遍地都是。白难寻还算冷静,施了个法术,令尸体翻了个身。如眼所见,是几副诡异的死相,只见它们的脸完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脓包,脓包里涌动着无数蛆虫,像一个养蛊的器皿。
除了脸,身上高一块第一块,应该也是遍布这样的脓包。
白难寻知道,即便是腐烂也不可能是腐烂成这个模样,他们一定死于某种凶猛的瘟疫,或邪恶的咒术。
他燃烧了一只通灵符,召唤出几只地,将这些尸体掩埋了。而后,看向京都的方向,一路荒芜,面色忧愁。
白难寻不再想其他的,加快速度,往最近的城镇赶去。路上遇到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儿,趴在地上哭泣,脏兮兮的小脸儿上满是泪痕,看起来饿了好多天了,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了。看见白难寻走近,下意识地就伸手,好似要寻求抱抱。
他身边不远处,便是两三具尸体,被蝗虫和野狗啃食了大半,其状凄惨。白难寻便将小儿抱起,顺手将尸体掩埋了,而后赶紧入了城。
城中人口也不多,大多闭门锁户,或是病歪歪地坐在门槛上,望着这个模样俊美,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年轻人。
白难寻原本只想找个客栈住下,将这小儿喂饱,然而走了好几条街,都没找到一家开着门的客栈。
他只好在路边坐下了,掏出水和几粒药丸来喂给了小儿,将他的小命吊住。随后又将他的衣裳扒下来一点,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发现了许多脓包,不过大概因为年纪小的原因,这些脓包并不严重,应该有医治的可能。
这小家伙瘦不溜丢的,白难寻一个手掌就能把他托起来。
心疼地擦了擦他的嘴,温声道,“慢点吃,我还有。”
小儿将药丸捧在手心里,像只小猫似的小心翼翼地舔着,模样既可怜又可爱。白难寻将他抱在怀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儿嗫嚅了几声,白难寻没有听清,大概这个年龄的孩子说话都是这样,囫囵不清的,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白难寻心疼地捏了捏他的脸,心道这孩子的亲人都不在了,如果不是被他刚好遇到,只怕这孩子也活不下来的,于是笑了笑,温声道,“就叫你大宝子吧,我小时候,母后也是这样叫我的。”顿了顿,又道,“你以后就跟着我了,大宝子,你要叫我哥哥哦。”
正说话间,突然,街头传来喧嚷之声。
白难寻转头一看,只见一群官兵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粗暴地将门砸开,蹿进了居民的屋子里,三下两除二揪了个人出来。
刚才还在门槛上闲坐的人看见官兵来了,急得拔腿就跑出了家门。
白难寻不知发生了何事,忙站了起来。
只见这群官兵挨家挨户,蛮横地揪了人出来,但都是些老弱妇孺。另外也有一些人家,刚刚还闭门锁户,现在直接自己打开了门,好像在迎合官府,主动押了人出来。
内中有个妇人被家人押着,边哭边挣扎,妄图逃脱,被为首的官兵一拳砸在头上,就晕了过去。然后像被拖牲畜一样,拖进了囚车中关了起来。
一个小男孩哭着跑了出来,估计是那妇人的儿子,他揪着官兵的衣袖,哭道,“大老爷,不要埋我妈妈!求求你了!”
“滚一边儿去!”黑瘦的官兵给了他一记窝心脚,将小孩儿踢得老远。
那小孩儿顾不得痛,又慌不跌爬了起来,揪着刚才将那妇人押出来的两个男人身上,哭道,“爷爷,爹爹,你们救救妈妈呀!不要让他们把妈妈埋了!”
那两个人面黄肌瘦,满脸麻木,好似行尸走肉一般,闻所未闻,最终拖着痛哭的小男孩回到了屋里,复又将门锁上了。
白难寻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看样子,那妇人并没犯什么罪。
只见官兵转眼间,又抓了十几个人出来,像只公鸭似的,粗暴地嚷嚷着,“遵国主令,朝廷现在开征今春的人头祭,都给我老实点,死你一个,活你一家,有什么好哭丧的!”
为首的那个官兵拿着户籍册核对了一番,说道,“有几户家里没人,要么逃出城去了,要么还在城里藏着。你们这些人,见他们回来了,主动把他们扭送到官府,否则差的人头,就让你们出!”
侥幸又逃得一死的百姓,惶然地看着官兵像蝗虫一样,抓了人离开了。
人群中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哽咽,而后便是长久的,宛若坟墓般的寂静。
白难寻立即抓了个人询问道,“请问一下,官兵这是在干什么?人头祭是什么东西?”
那人用了无神采的眼睛看了看他,“外地人吧?”
白难寻不想多事,点了点头。
那人苦笑了一声,“这年头,大家都恨不得逃出姜国去,竟然还有外地人往这里面钻,真是奇怪。”
白难寻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城外路上的尸体,都是逃荒出去的难民么?”
那人不愿多言,“你自己跟去看看不就是了。”
说罢,回屋关上了门。
白难寻立即带着大宝子,悄悄地跟在刚刚那批官兵屁股后面,见他们七拐八绕,最终将几大囚车的犯人拖到了一宽阔的所在。
那地方背面就是官府的牢狱,此刻,又有几路官兵拉着几大笼囚车过来了。里面的人,个个面黄肌瘦,灰头土脸。有的人抓着牢笼,麻木地看着外面,不闹也不哭,好似已经死了一般;有的人眼睛里尚存一丝神采,不过却是绝望和惊恐,他们拍打着牢笼,向天呼唤,“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啊,我们不想死啊!”
官兵嫌他们吵闹,抬脚猛地一踢笼子,“叫什么叫?!再叫第一个埋了你!”
“囚犯们”被他一恐吓,瑟瑟发抖,不敢吱声了。
不过内中有一个年轻人,一边哭一边嚎叫,“去他娘的国主!留在这儿是个死,逃出去也是个死,早知道早逃出去投奔赵仁,或许还不会死!”
其他人只觉得这人一定是吓傻了,果不其然,牢笼被打开后,两个官兵强行将他拖了出来。
一个头戴黑色尖帽,身披黑袍的人拿着鞭子,冷冷一笑,阴森森说道,“早干嘛去了?”话落,扬起鞭子,狠狠地照他的头脸上摔去。
现场传来声声不绝的惨叫,凄惨可怖,不忍耳闻。那些闹腾的“死囚”果然都安静下来了,既然都是个死,还不如死前少受点罪呢。
那尖帽子足足鞭笞了一个时辰,直到将这年轻人打得浑身是血,晕死过去后才堪堪住手,将鞭子顺手扔给了一旁的官兵,说道,“看好这些人,先冷他们几天再说。”
“是,大人。”
尖帽子一个巧燕翻身,轻飘飘上了马,驾着马慢慢从囚笼边经过,小眼睛冷冷扫视了一遍绝望的死囚们,啐了一口,“一群贱民,吃不饱穿不暖的,这样的日子活着有什么意思,杀头是你们的福气......”
马蹄哒哒,渐渐走远。
白难寻隐去了身形,站在一旁看得清楚。待天色渐暗,守人头的官兵开小差去了后,他才显出身形,靠近了囚笼。
为了不被发现,他特意选了最偏僻的一个角落。这辆囚笼里,只有几个老人,两个小孩儿。
他们此刻都没力气闹腾了,麻木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白衣人,估计在心里已经给自己判了极刑,所以竟然忘了向白难寻求救。
白难寻掏出水壶递了进去,“老人家,你要喝水吗?我这儿还有一点。”
那头发花白凌乱的老人颤巍巍接了过去,仰头将水一饮而尽,随后慢慢把水壶还了回去,虚弱道,“外地人吧?赶紧逃吧。”
白难寻不解地看着他,“我是姜国人,只不过在外游历了几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官府为什么要抓你们?人头祭是什么东西,怎么从前没听说过?”
老人抬起混浊的眼睛看了看他,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问,而是长叹一声,“若是给个痛快也行,偏偏要先不吃不喝,风吹雨淋,挨上七八日才会把我们拉去活埋。”
白难寻困惑道,“我记得国主仁人爱民,姜国一直都很富庶和平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老人徐徐道,“人头祭,就是献给邪神的祭品。”
“邪神?”白难寻更加不解了,同时还很震惊,“你是说有邪神作祟?姜留神君护佑的地方,什么邪神这么大胆?!”
老人无奈一笑,“姜留?他根本就不理我们,咱们已经六七年没拜过他了。”
六七年,正是白难寻离开长芦山的时间,这么说,姜国从他离开的那一年起,就差不多开始乱了。
那为什么,姜留不告诉他?
白难寻从不敢憎恨姜留,但此刻,却隐隐有些愤怒。
“七年前,姜国突然起了一场瘟疫,染病的人最开始四肢无力,身体发热,而后开始咳血,干呕,咳得厉害的时候能把内脏都咳出来,一直咳上七天,最后咳得再也吐不出血了,人就没了。”
老人缓缓说道,“大家拿这场瘟疫毫无办法,就连国主也不幸染病。眼睁睁,看着人越死越多,不久后,来了一个指点迷津的人,他说,是因为姜国龙脉所经之地,冲撞了地底的邪神,是邪神发怒,要让我们亡国,解决之道,便是向邪神献祭三千人头。”
白难寻问道,“难道人头祭就是从那时开始征收的么?”
老人点了点头,“最开始那三千人头是用的各地的犯人,人头献祭过后,瘟疫突然消失,身患咳血之症的人自己就痊愈了,国主便把那指点迷津的人奉为国师。唉,大家都以为这件事算是解决了,但是没想到第二年,姜国足足下了一个月的大雨,河水冲垮河堤,形成洪水,所过之处,淹死了不计其数的人。”
“那个国师说,是邪神又发怒了,咱们又得给他献人头!并且这次要一万个人头!但是那年牢房里已经没有犯人可杀了,国主和王公大臣们便决定,征收祭邪税,就是在民间征集人头。至于哪家该献上人头,完全由当地的官吏说了算。他们想抓谁就抓谁,借机索取贿赂,压榨百姓。如果不想死,就只有用重金贿赂他们,或者买一个‘替头鬼’。”
白难寻不解地问道,“替头鬼?”
老人叹了口气,“就是买别人家的头,让别人顶替他们受死。”顿了顿,又道,“此后每一年,这个邪神必要发作一次,不是闹饥荒,就是发大水,闹瘟疫。”
“今年又是闹什么?”白难寻眉头紧皱,他简直难以相信,这样的事情竟会在姜国的土地上持续这么多年。
老人用混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植物枯萎,牲畜死绝,庄稼不长了。”
白难寻了然地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道,“姜留不管事,你们有向其他神君求援吗?”
“呵,”老人悲惨一笑,“这些年来我们把诸天仙神求了个遍,没一个愿意搭理我们,姜国,早就不信神了。”
听了这话,白难寻十分不解。这事匪夷所思,因为要是有一个拯救万民的机会摆在眼前,天上的神君可是抢着来做的,那可是大大的功德,怎么可能见死不救呢?
奈何他不是神仙,不能即刻飞到天上去,抓着那帮光吃饭不干活的神君问个明白。
顿了顿,他又问道,“那个邪神到底是谁?”
“不知道,只听说他住在地底。”
白难寻沉默了半晌,而后往里面看去,只见里面还有一个少年,抱着一个幼小的女童,麻木地看着他,好似已经失去了希望。
白难寻不忍地问道,“小兄弟,你是被抓进来的?还是被家里人送进来的?”
因为这小孩儿太年轻了,官府即便征人头也是抓老人,家里人也不太可能把子女送进来。
那小孩眼眶湿润,“叔伯把我当‘替头鬼’卖来的,邻居家给了他十两银子。”
那小女孩奄奄一息地趴在哥哥怀里,眼皮半睁半闭,毫无神采地盯着白难寻。
白难寻摸出了一瓶丹药递了进去,说道,“我这里有些糖丸,喂你妹妹吃了吧。”
不用猜,这小女孩也应该是被他叔伯主动送上来的。
囚笼里的人估计长期饥饱不定,所以分了糖丸后一个狼吞虎咽就没了。
白难寻又看向老人,“你们为什么不早点逃走?”
老人叹息道,“你从外地回来,看到路上的尸体了么?那些都是想逃出去的,但被邪神诅咒而死。只要想逃走,就会浑身长满流蛆的脓包,最后脓包破裂而死。”顿了顿,又道,“不过倒是听说有些人逃出去后找到了百里封星,勉强活了下来。”
“百里封星又是谁?”
“民间起义领袖,姜国的新神。”
话落,头顶上便落下一抹阴影。
白难寻转过身来,只见一个头戴黑尖帽,身披黑袍的人,手持鞭子,正阴阴地看着他。
“哪里来的臭道士,这么关心这些贱民的死活,不如你选一个人,当他们的替头鬼吧。”尖帽子甩了甩皮鞭,阴惨惨地说出这句话。
话落,几个官兵从黑暗中蹿出来,正准备将白难寻捆起来,然而还未触碰到他,便被一股猝然涌出的力量卷了起来,远远地丢了出去。
尖帽子立刻后退几步,用鞭子指着白难寻,怒喝道,“什么人?!好大的胆子!有人闹事,快给国师传信!”
那小官差慌不跌爬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只纸鹤,往天上一甩,纸鹤便往京都方向飞去。
白难寻不等他们通风告信,挥手一抓,那只纸鹤便被一阵狂风吹回,落到了他手上,随后又被一串凭空燃起的火焰烧成了齑粉。
尖帽子见状,仓皇地正了正帽子,麻溜地翻到马背上去做出一副随时逃跑的样子来。不过他并没立即逃跑,毕竟自己可是这儿说一不二的老大,遇到一个没什么来头的野道就吓得屁滚尿流,那也太没面子了!
他强撑着脸,说道,“臭道士到底想干什么?!”
白难寻摸了摸背上的琵琶,皱眉道,“放了他们。”
尖帽子厉声道,“放了?这些人可都是邪神的祭品!你要救他们,到国主面前去说!”
白难寻温声道,“我当然会去国主面前说,但在这之前,我要放了他们。”
说完,那些囚笼上的锁链啪嗒一声,悉数掉落,囚笼被打开后,里面的人争相逃了出来。三三两两抱头逃窜,转眼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只有那个老人,看了看白难寻,叹道,“你放了我们,但我们也无处可去,迟早还是会被他们抓回来的。”
白难寻道,“老人家快离开这儿吧,我会去国主面前求情,另外寻找对付邪神的法子。”
那老人闻言,便颤颤巍巍离开了。
尖帽子惶急地看着人头逃离,将皮鞭无力地挥打了起来,“快给我追呀!愣着干什么!”
那些官兵看着白难寻,犹豫再三,正准备动作时,却突然腿脚一酸,无力地瘫倒在地。这时,他们才注意到空中飘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香味。
白难寻自制的软骨散香,可杀人于无形之中。但他并没杀死这些官兵的打算,毕竟他们也只是按令行事的普通人罢了。
白难寻抱着大宝子,缓缓道,“毒性不强,你们只是腿脚无力而已,过一个月就好了。”
说完,他两步上前,提着那尖帽子就遁入了空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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