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的天气已经转暖,午后阳光带着些微的燥意,照在窗沿上,晒出一圈金边。树叶抽了新芽,绿得发亮,风吹过时,夹着槐花的气味,有点甜,又有点腻。
出租屋楼下的梧桐树落了一地浅黄的花絮,被风吹得漫天飞舞,像是残雪未融。这个城市的春天总是很短,仿佛一场刚刚做完的梦,就被迫醒来。
尤散暮坐在窗边,额头抵着手臂。他头痛欲裂,一连几晚没怎么睡,脑子里总在回旋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声,父亲病床上的呼吸机声,还有尤散雾沉默望着他的眼神——像极了某种缠绕人的梦魇。
他从来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一开始是难以抑制的心动和依赖,他以为不会有谁知道,也以为,只要他们两个足够小心,就能悄悄把这段关系藏进生活的缝隙里。
可现在,母亲的哭声仿佛在耳边撕裂,父亲躺在病床上的脸苍白无声,全都如实地反噬回来。
他想退回去,回到最初的兄弟关系,那个他们可以肩并肩走路、可以互相打闹、可以为对方出头的单纯状态。
尤散暮站在阳光和阴影交界的地方,手心都是汗。
尤散雾坐在书桌前,正在整理练习册。他动作一贯利落,表情淡漠,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他们只是普通的一对室友,生活仍在照常继续。
可只有尤散暮知道,他忍了很久。
“……散雾。”
尤散暮开口,声音有点哑,“我们……是不是该冷静一下。”
尤散雾没转头,继续翻着纸。
“我不是说、不是说我后悔……”尤散暮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搅着衣角,“但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口:“我们是不是……回去做以前那样,光明正大的兄弟,会比较好。”
这句话一出口,屋子里就安静得可怕。
尤散雾的手停住了。他缓慢地合上书本,指节苍白,像是正在极力克制什么。
“你说什么?”
他声音轻极了,却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像刀锋摩擦着骨头。
尤散暮低下头,不敢看他。
“我不是不在乎你……我只是……”他声音发紧,“妈她快撑不下去了,爸……也还在医院……我不想再让这个家因为我们变成现在这样。”
“所以你想丢下我?”
尤散雾终于站起来,他走到尤散暮面前,盯着他,眼里是极深的、隐忍的黑。
“你说要跟我在一起,是你。说一辈子都不后悔的,是你。”
他一字一顿,语气沉得像要把尤散暮压碎:“可现在,一出事,你第一个想逃。”
尤散暮咬牙,眼圈微红,却什么也反驳不了。
“你说你想回到以前?”
尤散雾低笑一声,那笑里一点温度也没有,“那你告诉我,‘以前’是哪一天?是你在我睡觉的时候亲我那天,还是你躺在我床上说‘我只喜欢你’那天?”
他逼近一步,近得几乎要贴上尤散暮的脸。
“哥,这种事没法回头的。”
空气像是一下子沉了下来,连窗外的风都停了。
尤散暮怔怔看着他,喉咙像被什么卡住。太阳落到地平线下,整间屋子都被阴影吞没。
“你以前说过,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离开我。”
他看着尤散暮,语气平静到近乎冰冷,“你说你会一直爱我,是你先说的。”
风从半开的窗缝里灌进来,吹动他鬓角的碎发,阳光在他眼里折出冷亮的光,像刀子一样直逼人心。
“现在出了事,你就想回去当哥哥?”
他轻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东西,“太晚了,哥。”
他的声音低下去,尾音却压得死死的:“我不会放手。”
尤散暮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
窗外有人在晾衣服,晾衣杆撞在栏杆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声。街道上传来孩子的笑声,和叫卖的小贩声交织在一起,一切都在照常运转,像这个世界根本不在乎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只有他知道,他已经回不去了。
他心里隐隐痛着,像被撕开了一道缝。可更痛的,是尤散雾站在那里,眼神那么沉、那么黑,像无声的深水,要把他一点点吞下去。
尤散暮这几天一直在回避。
他不主动说话,不再和尤散雾一起吃饭,哪怕两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也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说话的语气客气而疏离,眼神也始终游移不定,从来不敢和尤散雾对视。
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尤母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也不敢看尤散雾脸上日渐沉下去的表情。
出租屋里变得安静极了,连电水壶烧开的声音都像是一种扰人清梦的噪音。只有晚上的风还不知疲倦地吹,窗帘轻轻掀起又落下,掠过空气中微不可闻的紧张气息。
尤散雾看穿了他。
看穿了他眼神里的动摇、话语背后的躲避、还有那种“想要退出”的情绪。
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质问。只是变得越来越安静,也越来越冷。
他不再叫尤散暮“哥”,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递水、做饭、拿书包。
他像是突然抽去了某种支撑,整个人沉入某种极深的黑里,只剩下一个影子在日常中游走。
话少得近乎沉默,目光像寒潭,只有偶尔低头捡起的耳钉还在提醒,那个曾经炽热又明亮的“尤散雾”确实存在过。
终于,在一个黄昏快要落尽的夜晚,他站在窗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尤散暮。”
他语气极轻,却像针扎进心里。
“你真的决定了?”
尤散暮站在门边,背对着他。手指捏紧衣角,指节泛白。
“嗯。”他几乎听不见地应了一声。
“觉得……不该这样,太难了。”
“我们是亲兄弟。”
他一字一句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
尤散雾没有反应,像是连情绪都被掏空了。
他垂着眼,睫毛落下的影子冷得像冰。他沉默良久,最终点头。
“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像是冬夜里一场无声的雪,没有任何挣扎。
“对不起,是我想错了。”
然后他转身,走回了房间,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门关上的一瞬间,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吹得窗帘鼓动了一下,又慢慢落下。
尤散暮站在原地,心口钝钝地疼,却动弹不得。
他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沉默。
却不知道,那一晚,尤散雾坐在床边坐了一夜,没睡一分一秒。
天快亮的时候,尤散雾默默把东西收拾好,动作很慢很轻,生怕吵醒什么。手机卡也取了下来,耳钉也摘了,整个人冷静得不像是个即将“离家出走”的少年。
他留下了一间空房,一张整洁的床,一件折得整齐的校服和一个没有写字的日记本。
连只言片语都没留。
人就像从这个世界里,彻底蒸发了。
尤散暮直到傍晚才发现尤散雾不见了。他翻遍了屋里,连一点线索都没有。电话不通,社交账号注销,连方陌然和王可阳都说没联系。
他的世界像是突然被掏空了一块。
只剩下风吹动窗帘的声音,还在屋里不停回响。
像极了那天尤散雾轻声说出的:
“你真的决定了?”
?
最初的几天,尤散暮只是以为尤散雾一时负气出走。
毕竟他向来沉得住气,却也倔。生起气来也不声不响,像一把藏在袖里的刀,既不闹也不吵,却最容易伤人。
可当一天、两天过去,家里依旧安静得像从未有人住过,餐桌上摆着的是昨天吃了一半的饭菜,连垃圾桶里都没有新的生活痕迹——尤散暮开始慌了。
他开始翻尤散雾的抽屉,找手机、找日记、找任何可能留下的线索,甚至连垃圾袋都翻了个遍,像是想从那堆破纸里拽出一点存在的证据。
他去了学校。老师皱着眉说尤散雾跟他一样这几天都在缺勤,打过家长电话也没人接,最近系统里突然收到退学申请,手续全都过完了。
“退学?”
尤散暮声音发哑,反应不过来,“谁替他办的?”
老师摇头,“自己提交的,手续很齐。他不是一直成绩好得很么……怎么回事?”
尤散暮怔怔地站在教室门口,眼前那些来来往往的学生变得模糊不清。他感到一股冷意从心底往上冒,像是被什么彻底掏空。
他无视老师让他尽早回来上课的提醒,跌跌撞撞回到家,去找尤母。
“妈,散雾走了。”
他站在厨房门口,看见尤母正机械地剥葱。她像没听见一样,低头继续剥,指甲缝里都是青绿色的汁液,眼睛空洞得像是早就不住着什么情绪。
“你说什么?”她终于开口,语气轻飘飘的,“走了就走了啊,他不是早晚都要走的嘛。”
尤散暮僵住,“你不担心?”
“担心?”尤母忽然笑了,那笑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疯癫,“他从来不属于这个家,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小时候我就看出来了……那孩子,看你眼神就不对劲,谁家的弟弟会那样看哥哥?”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尖利:“他是个疯子!你也是个疯子!你们俩把你爸气进医院,你还有脸回来问我担不担心?!”
她把手里的葱猛地一丢,撒了一地,随后两只手抱住脑袋,坐在小板凳上哭个不停:“我也该走的……为什么?为什么要忍到今天……现在好了,一个丈夫倒了,一个儿子疯了,剩下的这个,也快了吧!”
尤散暮呆呆看着她。
他忽然意识到,无论尤散雾变成什么样,无论他自己做错了多少事,在这个家里,他们从来没有被真正地“关心”过。
他几乎是踉跄着离开的,回到出租屋,屋子空得像个被遗弃的壳,窗帘被风吹得呼啦啦响。
那天夜里,他梦见尤散雾坐在床边,还是穿着他那件灰色校服,低着头翻书,像从前每一个安静的晚上那样。
他伸出手去碰,却什么都摸不到。
风吹过,梦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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