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京烽火连城,京都人心惶惶,远在京郊的长今阁却是安宁祥和,岁月静好,半点不知山外的风雨动荡。
这日,谢文瑛应杨一方所求,给他画画。
这可是他求了好几天,说今日是他的生辰,公主才答应的。
杨一方嘴角含笑,端坐对面,目不转睛地望着公主。
谢文瑛认真专注,且画技精湛,线条流畅,笔触细腻,几笔银钩铁画便将杨一方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深秋时分,窗外又是一年落枫。
时光匆匆,遥想去年,他才刚刚获得留下来的资格。
今日,公主已愿意给他画画像了,公主还答应晚上亲自下厨给他做长寿面,杨一方越想越开心。
“杨一方,嘴角收一收,不要笑得那么丑。”
谢文瑛盯了他一眼,杨一方这才勉强憋住笑意。
凌贵叔突然匆匆赶来,敲响了书房的门。
“公主,宫里来信了。”
谢文瑛站起身接过信,脸色渐渐变冷。
杨一方直觉不好,走近询问,“公主,出什么事了?”
谢文瑛看了他一眼,并未详说,只说:“本宫要回宫一趟。”
外面突起大风,吹开书房的窗户,吹散了书案上的画纸。
寒风灌堂,满屋冷肃寂然,冬天来了。
护**奉命只护送公主一人回宫,杨一方和凌枝等都不允许跟随。
马车跌跌荡荡,走了一日,才在日暮时分进入皇宫。
谢文瑛下马车后,直奔夏帝寝宫,在门口碰见了皇后凌婉心。
凌婉心不知她回来,看见她大惊失色,连忙问:“公主怎么无诏就回宫了?”
大内总管黄前公公上前解释:“娘娘,是陛下的旨意。”
凌婉心闻言,黛眉紧蹙,面色难看,隐有怒意。
她被黄前拦在门口,“娘娘请稍等,陛下说只见公主。”
凌婉心转头看谢文瑛,眸光复杂,面色凝重。
谢文瑛没行礼,也未看她一眼,径直走进寝殿内。
厚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好像也关上了光。
殿内一片昏暗,皇帝病重,不能见风。
走过重重帷幔,谢文瑛来到大夏帝的病榻前。
行礼,“文瑛拜见父皇。”
一只枯槁瘦削的手伸出帷幔,虚弱地唤她:“文瑛,你回来了?走近些,让父皇好好看看。”
谢文瑛起身掀开帷幔,虚坐在床边。
大夏帝凝视她片刻,感叹道:“文瑛长大了,三年不见,越来越沉稳庄重,像你母亲一样美丽了。”
谢文瑛垂下眼睛,默然,其实已经过了四年。
“三年过去,你可知错?”大夏帝一口气未喘匀,突然急咳起来,像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谢文瑛只好顺着他说:“儿臣知错。”
大夏帝欣慰地拍着她的手,“知错就好,知错就好。既已知错,就不用再回长今阁了。”
大夏帝语重心长道:“文瑛啊,你是女儿,父皇对你唯一的期许,便是你能听话懂事,嫁得一良人。但你又不仅仅只是父皇的女儿,你也是天下万民的女儿,你的良人不仅仅是你的良人,也是这天下万民的良人。”
“往事种种,不必再提。你不要怪父皇,父皇都是为了你好。你明白吗?”大夏帝又咳了起来。
谢文瑛心里泛酸,喉咙紧瑟,“儿臣明白。”
“朕的文瑛长大了,懂事了,你的母亲的在天之灵也会安心的。文瑛,从今日起,你还是大夏的嫡长公主。记住,行任何事说任何话,都莫要忘了你的身份,你的责任。”
谢文瑛跪下叩首:“儿臣记下了。”
谢文瑛出来时,天已黑,风雪已至。
皇后凌婉心还站在门外,她叫住她:“阿瑛,你不该回来。”
谢文瑛不理她,径直走过。
凌婉心追上前,拽住她手腕,急切说道:“阿瑛,趁现在快离开还来得及。”
谢文瑛冷眼看她,不发一语。
凌婉心焦急道:“小姨是为你好,你不知道你父皇让你进宫是为了……”
谢文瑛不想听她说一句话,掰开她的手,“多谢小姨为我好,但这句话你还是留着对我母亲说吧。”
“你!”凌婉心气急,嘴唇颤抖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谢文瑛被护**护送到了昭华宫,刚一进门,身后的大门就被护**在外面给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谢文瑛转身看了关上的门良久,自嘲道:“是来是走,由得了我么?”
昭华宫里很安静,没有一个宫女宦官,往日繁华喧闹都不复存在,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座冷宫。
几年前,这里还是最受宠的万贵妃的宫殿。
物是人非,帝王的宠爱,不过瞬息。
谢文瑛缓缓走进主殿,墙边角落蛛丝遍布,室内潮湿冰冷。
信中说,父皇病重,怕自己熬不过去,甚是想念她,所以临终前,想见她一面。
今日见了父皇,虽满面病容,喘咳不止,却并不是油尽灯枯之像。
想来,父皇突然见她,也并非只是因为想念她。
一路走来,护**寸步不离她身,每个人脸上都阴云密布。
护**不把她送回她的长乐宫,却把她送来了昭华宫。
进了昭华宫,更像是进了囚笼一样,严加看管。
昭华宫也空空荡荡,无一人侍奉,一看就是荒废了好久。
凌婉心说她不该回来……
谢文瑛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既来之则安之吧,她的命运从来都没掌握在她的手中。
午夜时分,北烈十万铁骑,从三面来袭,兵临城下。
大夏帝撑着病体,穿好龙袍,登上皇宫的最高处,观星台。
战火纷飞中,风雪飘摇,这是京都今年的第一场雪。
大夏帝在风雪中问国师,“国师,大夏三百年国运就要亡了吗?”
国师跪地颤抖,不敢言语。
大夏帝长叹一声,“朕明白了,是朕愧对列祖列宗。”
一夜风雪后,战事已歇。
城门处尸骨如山,断肢残躯,惨不忍睹。
白雪覆于其上,垒成尸山血海的冰山,掩埋一切罪孽。
有幼稚孤儿不顾阻拦,爬跪在侧,哀鸣嚎哭。
抱住自己父亲的一只臂膀,想将父亲从尸堆下挖出,却徒劳无功。
见者无不伤心落泪。
突闻皇宫最高处观星台,鼓声长鸣,三响过后,白藩升起。
守城将士满脸泪痕,缓缓放下兵戟,纷纷向皇城跪拜。
每个人都明白,京都,他们守不住了。
大夏灭亡,命中注定。
北烈骑兵严阵以待,十万大军陈兵列阵于京都北门。
为首者,身骑白马,面覆狼牙鬼面,一身银色战甲,威风凛凛。
紧闭城门内似有拖沓脚步声传来,马儿似有所感,突然一声长啸。
京都北城门缓缓打开,一众人士,皆穿白衣。
大夏帝手捧国玺,站在队首,屈膝下跪,含泪投降。
他保不住大夏,只求用自己帝王的尊严,换取一国百姓的性命。
这是他作为一个亡国之君,最后能做的事了。
不曾想为首将领,未理他分毫,只嗤笑一声,径直打马从他身旁跨过,进入城中。
后面跟着的北烈军士,口中呼号放肆大笑,扬鞭空中,绕过夏帝等人一圈后,纵马跟上首领。
大夏帝及众大臣脸上具不好看,待北烈首领和亲信进城没了踪影之后,他们又被北烈人压着回到了皇宫。
长乐宫门被踹开时,谢文瑛已经站在了屋门前。
城门外的厮杀有些遥远,她听不到,但她听到了观星台的三声鼓鸣。
那是一个帝国,临死前发出的哀鸣。
直到此刻,她明白了,父皇为何突然叫她回宫。
她是父皇送给北烈人的礼物。
谢文瑛有些觉得好笑,父皇未免太过自以为是。
她不过是年少时,和北烈送来为质子的四皇子姜南见,有过一段短暂的情谊,最后爱难寻恨别离。
姜南见现在对她没有任何情分,就算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情分在,姜南见在他的几个兄弟中,在北烈王的心中,又算得上老几。
或者父皇是想把她送给北烈王……
谢文瑛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下了一夜的雪,还没有停,风裹着雪粒直往人心里钻,这个冬天比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寒冷。
北烈士兵压着谢文瑛,从后宫一路走向前朝。
路上,谢文瑛还碰见了好多以前的熟面孔,六宫嫔妃,皇子皇女。
谢文瑛还没认出人来,她的二妹妹谢文莲已经飞扑过来抱住了她。
“呜呜呜,瑛姐姐,我好想你啊!”
大夏帝五子三女,谢文莲今年十六岁,正是水嫩娇软的年纪。
谢文瑛一愣,许久未见,哄弟弟妹妹她早已有些生疏了,但还是耐着性子安抚她。
北烈士兵突然向她们挥了一鞭子,“安静!”
谢文瑛抱着她向一旁躲开,鞭尾还是抽到了谢文瑛的手上,顿时一片火辣辣的血痕。
她咬着牙没吭声,倒是谢文莲被吓得不轻,想哭又不敢出声,连走路都是谢文瑛在撑着她。
前朝大殿内,乌泱泱跪了一群人,大夏帝跪在正前方。
银袍将领站在众人前方,浑身气压极低,隐有薄怒。
谢文瑛及众女眷还未到近前,后方就有人骑着一匹血红色汗马,踏上前殿龙纹石阶,停在殿门前爽朗一笑,扬声道:“四弟,这是在干什么?”
姜南见看见二哥姜取夏先是一愣,余光突然看见他身后的谢文瑛,又是一僵。
他唇角微绷,未语。
姜取夏勾起嘴角,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嗯?这么长时间不见了,怎么见到二哥哥不说话呢?”
又一匹通体黝黑的骏马突然从后方奔来,大夏皇宫,竟让他跑出了千里草原的感觉,马蹄一脚飞跃,几个纵越,转瞬间也踏上了前殿龙阶,“吁!”
黑骏马抬起前蹄,差点踢掉前朝大殿的牌匾,来人勒紧马缰,才止住奔势。
姜过岭,北烈大皇子,他见到姜南见的模样,当即就皱起了眉,“姜南见,你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带上这破面具了?”
又哈哈大笑揶揄道,“难不成,是在这大夏待久了,没脸见父王了?哈哈哈哈哈哈!”
姜取夏善解人意道:“四弟,还是把面具摘了吧,父王马上就来了,让他看见,你还是一样要摘的。”
众目睽睽下,两位皇子坐在高头大马上,立在殿外,挡住了外面所有阳光,闪亮银袍也失去了光泽。
姜南见站在离龙椅最近的地方,在良久静默中,在北烈人的戏虐眼神下,在大夏人的探究目光下,抬起一只手,伸向了脑后的绳带。
他突然一笑:“二哥说得对。”
听到他声音的一刹那,谢文瑛心头一跳,这不是姜南见的声音。
狼牙鬼面落地,谢文瑛晃了一下。
那是杨一方的声音,是杨一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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