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竟还记得那是一堂学生自发组织的课外物理课。
我对物理始终摸不着门道，高中时期我的物理考试从来没有及格过，我选AC但正确答案偏是BD的多选题实在令人痛苦，因此有关物理的记忆，我确实想不起多少，即使有，也尽可能控制自己抹去。
出门前明明盘算好了时间，却还是出了岔子，坐公交车需要多少时间，实在是难以准确把控。可没办法，去学校的路有些远，彼时还没有地铁，除了打车，只能坐公交。
上课快迟到了，我一路狂奔，幸运的是终于在上课前两分钟冲进了教室后门。讲台后的陶可同学刚擦完黑板，准备去开投影仪。看见我，他手里还抓着黑板擦，就朝我摆了摆手，算是打了个招呼。我气儿还没喘匀，勉强朝他笑笑算是回礼。
然后，我看见陶可朝我身后指了指。
我不解，下意识转身向后看去。
左朝，就这样出现在我的面前。
一米八五的清瘦个子，我得稍稍仰头才能对上他的眼神。
和常见的狗血剧情不同，现在我已全然忘记了那次见面时，左朝穿的什么，有没有戴眼镜，或者，有没有刮胡子。
不过我倒记得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欢迎你来参加这堂课。”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礼貌微笑呢，我也不记得了。
“你好，我叫秦颂，高一。”我主动向他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左朝。”
左朝。原来他叫左朝。
不知为何，我心里居然这样想，仿佛我已经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仿佛我今天就是为了等待他的到来。但我明明知道事实并不是如此，完全不是。
我的心神晃了一下，注意力被左朝身后早晨透进教室的清澈阳光吸引过去。阳光洒在教室后面的墙上，也洒到了墙面挂着的时钟。
是八点三十九分。
左朝高我一个年级，是学神，极聪明，成绩很好，好到年级数一数二的地步，所以他讲的课，我也听不明白。
课程过半，他向大家抛出一个问题，等我们回答。实际上他讲到现在，我都对所讲内容毫无兴趣。但我还是用学得极差的物理知识去理解，去推算，做一道本不该出现在我生活中的物理题。我本可以拒绝，掌控权始终在我手里，我应当本能地拒绝，但我没有放纵本能出现。
许久，我在心里得出了一个答案。
但我不敢说。我害怕说错。这样左朝就会看穿我物理成绩很烂的事实。
自从上了这所重点高中以后，我对自己的成绩和学习能力就再也没有自信过。
教室里寥寥几个人，大家看上去都在思考，却没有人回答。左朝问了三遍，大家始终沉默。我以为他会像老师一样点人起来回答，心里隐隐不安。但他没有，他直接说出了答案。
听到他的答案，我在心里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带有一丝雀跃。
我的答案居然是正确的。
自从我就读这所高中以后，就很少体会到这种愉悦的、带来自信的感觉，或者说，几乎没有。
后来，我偶尔还会想起那堂课，那个我在心里回答出来的问题，偶尔也会遗憾当时没有把答案直接说出口，即使我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问题具体问了什么，也不记得我的答案是什么。
和左朝在一起以后，有一次大学寒假期间，我们绕开高中学校大门口的保安，偷偷溜了进去，又溜进这间教室，回到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他熟练地打开投影仪器，用手机放他觉得有意思的视频给我看，或者直接打他喜欢的游戏。
我看见左朝骨节分明的双手，冻得通红。我想走过去搓暖他的手，但他正忙着操作手机，我无从下手，于是我忍住了，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在我眼里，视频不重要，游戏不重要，胜负我也不会盯着看，反正左朝都会赢的。
我眼里能看到的，只有他。他的脸，他的手，他专注的神情。
左朝好喜欢游戏。他说，他从小的愿望，就是将来成为一名游戏开发工程师。从小学开始，他就定下了这个志向，并为之努力。
我对游戏，是没有什么兴趣的，也不了解工程师的工作内容，大抵是和科技紧密相关吧。他想做什么工作都可以，他喜欢就好，我从不干涉。我也知道，我干涉不动他，谁都干涉不动。
所以我有时候会害怕。
左朝说，如果科技真的可以发展到某种地步，他希望他可以把大脑放在某种营养液或者器械中，人躺在实验室里，大脑自动就可以去体验很多事情，直至过完一生。
“这和人活在现实中，没什么两样。”他说。
左朝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平静得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自恃是一个不会让场面冷下来的人，但我常不知道如何接上他的话。
仿佛下一秒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抛弃一切，再下一秒，他就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实验室的床上，身上连着无数根管子，周遭满是精密的仪器，仪器上闪着诡异的光。
我劝自己不要去想这样的场景。脑海里出现一次，我劝自己一次。
我在教室前排随便挑个位置坐下，有时低头看我手里刚在学校门口杂志摊买的时尚杂志，有时抬头就这么笑着静静地看着他。此刻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我面前存在着。
抛开其他杂念，这一刻我觉得我的内心洋溢着幸福的温暖的感觉，一如教学楼连廊边上种着的金鱼草，是暖色调的，是令人愉悦的。
同样我也有我的小确幸——这时候不再需要上冷冰冰的物理课了。
哦，我想起来了。
那天的课程安排，原本不该是物理课的。
最开始，陶可告诉我，他们自发组织了一个小分队，会在周末组织课外学习班，大家可以轮流做主讲“老师”，向别人教授自己擅长的科目，但目前人不多，就只有四五个，问我要不要一起参加。陶可说，下一堂课应该还是继续讲密码学。
密码学。听上去好有意思、好高大上的东西。我脑海里浮现出谍战剧里主人公三下五除二就破译密码的画面，好厉害。
于是我说，好啊。
但是，那堂课刚开始，左朝就说，密码学上周已经讲完了。
我错过了，只晚了一周，一周而已。我从图书馆借来的密码学书本，就一页都没有翻开过。直到现在，我对密码学的认知，也仅停留对“密码学”的联想。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左朝。我也没有告诉过他，当他说不讲密码学的时候，我有一些失望。
但类似的事，赖不得谁，不论是事情的走向还是最后的结局，都是我自己的作为，或不作为。
刚在一起大概三个月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在微信聊天，左朝突然问起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就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一转身，你就出现在我面前。”
多美啊，这故事情节。见面的场景，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一转身，就遇见了闪闪发光的学神，比梦更真实，既看得见，也摸得着。
“那你为什么喜欢我？”左朝接着追问。
我也回复得很快：“因为你聪明，还会帮助我。”
这个答案，是我自己给自己准备的答案，只是没想到此刻能用上，来回答左朝的提问。我背地里回忆过无数次我们的初见、我们恋人未满时的相处，我自己梳理过总结过很多遍，终于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我以为是月老抛下的红线，是我青春中一场天赐的暗恋，从此我就可以仰望着追逐着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我不再是没有目标感的人类了。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拉住那条无形的牵引线，默默跟随他走过一个又一个明天。
是我忽略了，或者说，是我刻意忽略以便欺骗自己。其实那次，就连课堂最基本的内容，都是错误的。
“那你呢？”我反问他。
我也很好奇，左朝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爽快地同意跟我在一起，这次，我终于顺势问出，在混乱中抓住了一些勇气。
屏幕那头是略久的沉默。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这个问题，难道很难给出答案吗？
那时刚过我的成人礼不过三个月，我还不懂得人和太复杂的事，最起码，显而易见的，我还不懂他。
宿舍楼外天已经全黑了，偶尔传来社团活动结束后大家嬉笑的声音。我的三个室友要么在床上躺着刷手机，要么坐在书桌前用电脑看综艺。好轻松的氛围，我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听见自己的心跳。
噗通，噗通。
隔着屏幕，我看不见他的表情，猜不到他的心思，甚至也看不到“对方正在输入中”。我只能守着手机，看着微信聊天界面，等他的回复。
噗通，噗通，噗通。
良久，我终于看到屏幕上跳出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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