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郡守书房内,烛火轻摇。
这书房比林蔚想象的还要朴素,紫檀木案上除了公文,就只静静躺着那株枯黄的迷蚀草。
案后端坐着那位年轻郡守,绯色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
这官威,比起师傅发火时也不遑多让,林蔚心里嘀咕,面上却尽量显得乖巧。
“姑娘好眼力,竟识得这罕有的迷蚀草。不知师承何处?”殷湛开口。
来了,果然要盘问底细,林蔚眼神飘向梁上那些繁复的雕花,打了个哈哈:“大人,民女可是自愿来帮忙的,怎么倒像是审起犯人来了?”
被扫地出门这种糗事,说出来多跌份儿。
“按《大夏律·刑律》,举告者须明来历,姑娘既识得此物,想必不是寻常人。”
张口律法闭口规章,这位大人真是无趣,林蔚眼珠一转,脸上显出讨喜的笑:
“大人,说这些多伤和气呀,不如这样——若我能助大人破了这案子,可否讨些酒钱?”
有钱才好办事,天经地义。
殷湛:“……”
他紧抿的唇角动了动,这姑娘,贪财得如此理直气壮,倒也是个人才。
他正要开口,忽见老吏领着个老乡匆匆闯入。
老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城东井水一夜之间变得浑浊发苦,连牲口都不肯饮用,乡亲们都说...说是地龙翻身的前兆。”
殷湛倏然起身,脸色瞬间凝重,荒田未治,水源又生异变,若真是疫病之源,后果不堪设想。
屋内气氛有些沉,看来是桩麻烦事。
林蔚假装没感受到这份焦灼,她优哉游哉地踱步,目光忽地被地上散落的一卷公文吸引——那是一张《招募贤能治理城东荒田谕》,末尾赫然写着“事成,赏银百两”。
一百两!这不就是祖师爷追着喂饭吃么。
她一个箭步上前捡起告示,指尖弹了弹纸张,“大人,这红章大印,可是作数的?”
殷湛正心烦意乱,闻言蹙眉看过来:“自然作数。只是三月未雨,莫非姑娘还能求得甘霖不成?”语气里明显的不耐和怀疑。
瞧不起谁呢?
林蔚下巴一扬,负手而立,努力摆出世外高人的架势:“求雨是龙王的事。地上的事,归我管。这案子,我接了,往后这种有钱赚的棘手活儿,请大人多多益善。”
殷湛“……”
听着林蔚夸夸其谈的话语,那跪着的老乡脸上写满了不信。
城东这片荒田早已成了北漠郡有名的顽疾。持续近三年的大旱,早已将土地熬煎得如同龟甲,裂缝深可见底。期间不是没有过自称能呼风唤雨的高人,从焚香祷告的法师到开坛做法的道士,来了不下七八拨,无一不是榨干乡亲们最后一点希望和积蓄后,便销声匿迹:“小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
拿我跟那种江湖骗子比?
林蔚心头火起,当即三指并拢,指天发誓:“皇天后土在上,若治不好这地,叫我往后赚的银子都长腿跑喽。”
这誓言够毒了吧。
见林蔚一副“这财就该我来赚”的雀跃模样,殷湛只觉又好气又好笑,沉吟片刻,他从抽屉取出锦袋搁在案上:
“这是五十两定钱。若你真能令枯田复绿,清水复流,余款一并奉上。若只是夸夸其谈……”
*
城东荒田上,哀声遍野。
“龙王爷开开恩吧……”
“降点雨吧,活不下去了……”
“给条活路吧……”
……
一群衣衫褴褛的乡民,在一名白发苍苍的老祭司带领下,黑压压地跪倒在龟裂的土地上,对着苍天发出祈告。
老祭司手持一个粗陶罐,里面盛着一捧浑浊井水。他将水洒入干裂的土缝,水瞬间被大地吞噬,只留下一道深色水痕。
场地中央,一根枯木孤零零地立着,上面绑满了褪色布条,无力飘动。
几名妇人抬着一顶用杨柳条和枯草扎成的简陋轿子,上面坐着一个小木偶——那便是他们认同的“雨神”。她们绕着枯木蹒跚行走,脚步虚浮,口中哼唱着祷词。
看了这场面,林蔚侧头对身旁的殷湛低声道,
“这就是大人所说的,‘全力配合’?咱们可说好了,我干活,他们不准干扰。还有,这赏银是我独一份的,您可别拿去与民同乐、分润乡里。”
殷湛一袭绯袍立于热风中,闻言无奈道:“林姑娘,本官一言九鼎,赏金必分文不少。乡亲们…只是心中不安,想按他们的法子尽份心,你只当看不见便是。”
他自然不会说,这些村民听说又来一位“高人”,却既不杀猪宰羊,也不烧香摆酒,心下惶惑,定要行了这祈雨仪式才稍安。
乡民们抬起泪眼,见又是一个陌生面孔,暗道又来了一个骗吃骗喝的,但他们手中的动作未停。
林蔚对那怀疑目光浑不在意。有钱赚就行,没钱就没安全感,从小她就很渴望要钱,只有袋中有钱,尽管不用,但也可以安心下来。
她利落地甩掉脚上的布鞋,赤足踩上灼热滚烫、龟裂如鳞的土块,一步步走向田地中央。
足底传来的灼痛感让她微微蹙眉,但也仅此而已。地灵门的基本功,便是赤足感知地气,这点苦头,早习惯了。
“喂,你干什么,莫要冲撞了雨神。”老祭司见状,停下仪式,厉声喝道。
几个原本跪着的乡民立刻站起身,面露不善地围拢过来,欲将她驱赶。
林蔚回头,看了殷湛一眼,眼神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认真。
殷湛立刻会意,沉声道:“诸位稍安勿躁,这位林姑娘是本官请来的能人,且看她施为。”
父母官发话,村民们将信将疑地退开,倒要看看那女子能玩出什么花样。
林蔚在田地正中站定,无视了近在咫尺的枯木“神位”和那顶小轿。
在无数道或愤怒、或麻木、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下,她俯身下去,将侧脸与耳朵轻轻贴在了滚烫的地面上,同时一只手掌完全贴合土地,闭上了眼睛。
那姿态不像祈雨,倒像医者俯身倾听病患的心脉。
“装神弄鬼……”有不信的乡民忍不住低声嗤笑。
时间一点点过去,烈日灼人,看热闹的乡众开始躁动不安,汗流浃背,有些想偷偷溜到树荫下,却被殷湛以眼神制止,只得耐着性子苦等。
就在众人不耐烦到了极点,几乎要认定她就是个骗子时,林蔚猛地睁开双眼。
她拂衣起身,眼神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容。
“不必拜了。此地地气已绝,根脉尽腐。纵是龙王现世,降下甘霖,雨水入地也只会被污浊的地脉染作毒汤。病根,在三里外涸水源头。水源被极阴瘴毒侵染,须得断其源、清其流,这片土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说得像真的一般,你趴地上听个响动,就能晓得三里外的事?看你和前几个骗子一般,都是说得天花乱坠,实则吓人罢了。”方才嗤笑的粗壮汉子可不信这小丫头片子的话。
林蔚缓步走到汉子身前,俯身从他脚边的裂缝里拈起一撮土屑,递到他眼前。
“看仔细了,这土并非旱魃所致的干白,而是泛着青黑死气,捻之刺手,细闻有股腥腐味儿这是迷蚀草毒性已深入土髓,反渗出来的表征。此草性极阴,嗜水如命,必生于水源充沛且阴秽之地。由此向东北三里,正是涸水上游河谷,地势低洼,背阴聚瘴,我说得可对?”
那汉子常去那河谷砍柴,那里终年阴冷潮湿,怪味弥漫,每次踏入都觉脊背发凉。此刻被林蔚点破,他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脸上只剩下骇然。
老祭司惊疑道:“仙姑,您说的那源头,莫非是……”
“在风沙寨的地界,对么?”林蔚接话。
此言一出,刚燃起的一丝希望瞬间被扑灭,恐惧重新攫住所有人。
乡老们面无人色,“仙姑,那是……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土匪窝,这,这可如何是好?”
一旁静观的殷湛亦是心头震动,他敛容拱手:“林姑娘才识过人,本官佩服。既然根源已明,本官即刻回衙,调派兵勇,筹划清剿……”
风沙寨易守难攻,又狡猾异常,他几次围剿均未成功,想到此事,他心头便沉甸甸的。
“调兵?等大人层层上报、点齐兵马、再慢悠悠开拔过去,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林蔚倏然打断。
殷湛被她一语戳中官场积弊,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却见林蔚眸光一转,落在他身上,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大人,您也瞧见了,这活儿可比先前说的‘治理干旱荒田’复杂多了。剿匪、清源、解毒、复流……步步凶险,耗费心神,这价钱,可得另算。”
殷湛一时愕然,未料她在此刻竟谈起买卖来。
林蔚伸出三根纤指,在他眼前一晃:“大人若此刻拍板,赏金翻个倍,我立时便去将那祸害源头平了,包管药到病除,地脉通畅,永绝后患。”
她神情坦然,那股“机不可失”的架势,倒让殷湛哭笑不得。
他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努力维持着官威:“林姑娘,此事关乎一乡存亡,岂能如市井交易般儿戏?匪患必除,然需从长计议,周密部署,方为上策。岂能让你孤身涉险?”
“我的策,便是眼下最快、最有效的策。官家有官家的规矩,我们地师也有地师的规矩。地脉等不起,百姓更耗不起。”林蔚分毫不让。
殷湛被她这股冲劲逼得哑口无言,他深知此事非她之力恐难速决,心中权衡再三,终是咬牙道:
“好,你若真能探明匪窝虚实,绘就布防图样,赏金便依你。不过……若你命丧匪巢,这抚恤银子可是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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