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谁啊？”矮胖男人被人轻易扒拉开，语气不善。
转头见到黎宿雪白卷曲的头发和一张足以爆红网络的脸，略微思索后，便猜测这人肯定是公司请来拍宣传片的小网红，面上更是不屑。
正要再说些什么，眼珠子一转，察觉到自己和黎宿身高差距太大，要是真起了冲突，自己指定要吃亏，好歹闭上了嘴。
矮胖男人的问话，黎宿好似没有听见，他垂着眼眸，注意力集中在林朝身上。
对方显然才从床上起来，白色T恤上满是折痕，发丝有些凌乱，白皙的手指撑在门框上，察觉到黎宿的视线后猛地将脸侧过去，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林朝的轮廓在他眼中仿佛被水洇开的墨迹，单薄得近乎透明。
“你叫林朝？”
黎宿的声音传来，林朝如梦初醒般抬头，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将目光移了回去。
相似的脸、一样的名字，的确惹人怀疑。
但这具身体属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叫“林昭”的人，他有预感，他没法彻底地占有这具身体，所以黎宿不能、也不应该能从这不完全相同的外表上将他认出。
“嗯。”林朝略显僵硬地点点头，两秒后，开口补充道：“双木林，日刀口的昭。”
“双木林，日刀口的昭。”黎宿重复着他的话，意味不明。
林朝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手指不自觉蜷起，显得有些局促。
宽大的T恤裹住他清瘦肩背，像朵失了水分的蒲公英，风一吹便要散在空气里。
和六年前的林朝多像啊。
黎宿喉结动了动，那些他以为早已封存的画面，在看到“林昭”的这一刻，突然挣开枷锁。
三人诡异地安静片刻。
“林朝。”黎宿往后退了一步，像每一个关爱员工的好老板一般，说道：“没有公司会制定员工带伤也必须要工作的规定，你可以等腿好后再开始上班。”
“哦。”黎宿出现得太突然，林朝觉得自己像患上了语言障碍，半天才能转动凝固的思维，说一句：“不是腿，是脚踝。”
话一出口，林朝便恨不得将其吞回去，谁会关心你伤到的是脚还是腿？更何况像黎宿这样的人，对陌生人一句客套的问候已是极限，此时大概会转头就走。
可时间到底过去六年，黎宿的性格好似温和许多，他只是停顿了一下，便说道：“寨子里有医生，记得去看。”
林朝记得，六年前寨子里是没有医生的，只有个会蛊术的婆婆。
“不是，你们等等。”矮胖男人越听越不对劲，强行插到两人中间，气势汹汹道：“谁给的你权利随随便便给我的下属放假？”
微风吹过，黎宿身上的银饰又开始叮铃作响，他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男人，目光死死锁在林朝身上，等他点头后，才对男人说：“有问题去找张希元。”
张希元？
“你……”矮胖男人品了下他的语气，看这小网红这么有底气的样子，想必是和张经理有关系，“行，看在张经理的份上，我先给你个面子。”
林朝不知道张希元是谁，但姓张的人，想来应该是矮胖男人口中的张经理。
黎宿和他很熟吗？林朝不得而知。
矮胖男人走后，破旧竹屋门口便只剩下林朝和黎宿两个人。
就这样站着未免有些难看，但林朝不想在此时，他还没有做好如何面对黎宿的准备的时候，邀请黎宿进屋坐坐。
眼见黎宿没有开口，也没有离开的打算，林朝干咽了下口水，嗓音发紧道：“我先去看看医生。”
言下之意即是，他要走了，就不聊了。
黎宿自然能听懂，可他没动，用近似关怀的语气问道：“你知道医生在哪吗？我正好顺路。”
林朝自然不知道医生在哪，就像他同样不知道黎宿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乐于助人。
从前被他极尽欺骗、利用，现在竟然还能对着一张和他如此相似的脸发出同行的邀请，林朝想要为他的宽宏大量鼓掌。
而且死前近两年针锋相对的态度，让他开口前都要费力组织好语言，才不会习惯性地说一些带刺的话。
“……我可以问我的朋友。”林朝拒绝道。
“重云寨里有你的朋友？”
那肯定是没有的，就算原身有，他也不记得。
其实林朝已经不太能思考，从死亡到重生在这具身体里不过几个小时，又意外碰上六年之后的黎宿，大脑仿佛宕机一般，每说一句话都要想上许久。
而黎宿则像个步步紧逼的猎手，企图将他的灵魂从这具不甚融洽的躯壳中撬出。
林朝索性放弃挣扎，在心里叹了口气，“那麻烦你了。”
黎宿打电话叫了辆敞篷车。
是辆敞篷三轮车。
三轮车司机皮肤黝黑，用青布头帕在头顶缠成斜十字斗笠状，靛青色对襟短衫的布扣只随意系了几颗，露出被日头晒成古铜色的胸膛。
林朝认识，是老了几岁的吉叔。
吉叔和黎宿用方言交谈着什么，林朝前世在重云寨生活过一段时间，但他们的语言太过晦涩难懂，他只能翻译出零星几个词汇，推测不出对话的内容。
林朝看到吉叔看了自己一眼，过了两秒，便将头转了回去。
黎宿又和吉叔说了句什么，而后转头对林朝道：“上去坐着吧。”
三轮底盘不算高，林朝双手抓着车杆稍微用力，便将整个身体带了上去，坐在红色胶皮面的座位上。
黎宿等他坐稳后，快速跨上车，占据仅剩的另一个座位，身上草木的气息霸道地钻进林朝的鼻腔。
橡胶轮胎碾过柏油路面发出细密的沙沙声，铁皮顶随着路面起伏轻轻摇晃。
林朝以为黎宿还会再说些什么，但他没有。
上车后，黎宿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冷淡的眼眸一丝情绪也无的看着前方。
可能是少数民族的原因，他的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皮肤在阳光下呈现出蜜一样的色泽，看着却并不粗犷，反而有种精雕细琢的美感。
不同于吉叔或是矮胖男人的穿着，黎宿的头发用一根黑色发带系在一起，线条流畅紧实的肌肉被包裹在黑色衬衫下。明明穿的是衬衫西裤，他脖颈间却还戴着镂空的银项圈，项圈上的铃铛正随着车子的晃动轻响。
“工作还顺利吗？”黎宿冷不丁问道。
林朝愣了一下，谨慎回道：“顺利的……”吧。
“吃的呢？寨子里有员工食堂，吃得习惯吗？”黎宿没有看他，好像在体恤自己公司员工方面，只是想做做表面功夫。
林朝初来乍到，并没有吃过食堂，对此他无从说起。不过六年前他在重云寨生活的时候，对这里的饮食很是喜欢。
其实现在想来，怎么会不喜欢呢？每一个食材，每一种口味，都有人专门按照他的喜好搭配，即使在学校吃不方便，也会在家里补偿回来。
林朝张了张嘴，回答：“习惯的，很好吃。”
“嗯。”黎宿的声音冷了些。
他虽然直视前方，但眼角余光不自觉地落在旁边人身上。
林朝太瘦了，瘦得有点不健康，皮肤也不是莹润的白皙，反而像是枯萎的、干涸的苍白，透着青紫的血管，显现出阴郁的病态。
不同于记忆中那张脸上微微上扬的眼尾，身旁人的眼角走势向下，人看起来更加温吞，嘴唇上翘，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出一片阴影，精致的皮囊没有一点攻击性。
这样的人原本应该是漂亮而又鲜活的，让人甘愿付出所有，来换取一个被注视的机会。
可他现在病殃殃的。
“……你我萍水相逢却这样帮我，我很感谢你。”林朝受不了这沉默的气氛，尴尬得让他浑身不自在。
“萍水相逢？”黎宿声音淡漠，问道：“你是在怪我多管闲事？”
林朝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想，摇摇头说：“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谢谢你。”
黎宿笑了一声，没有再回应他。
寨子里的医务室是新建的，靠近寨口的位置，三间平房连着，中间是诊室，另两边则各放了一些椅子和床铺。
林朝伤得不重，脱了鞋坐在床铺上，受伤的那只脚被架在床尾供护士上药，而他本人则低垂着头，不知道是太痛说不出话，还是单纯地只是在发呆。
从黎宿的角度，将他的脸看不完全，只能见到一小片洁白的额头和翘起的鼻尖，他两手揪着床单，一如黎宿记忆中的林朝。
林朝身上的T恤质量很一般，领口松垮，露出一截嶙峋锁骨，仅这一点，都能看出覆盖在衣服下的身躯有多消瘦。
黎宿想，如果是他，绝不可能把人养得这样瘦。
“好了，回去注意少走动就行，问题不大。”护士递了一些药给黎宿，“这个每天贴一张就行。”
“给我吧。”林朝截住护士手里的东西。
护士很忙，只要有人接就松手，匆匆回了诊室。
“谢谢你。”林朝攥紧药袋子，朝黎宿露出个笑容。
他嘴唇还是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黎宿看着，不由自主笑了一下，问道：“还疼吗？要不要吃点泡芙，寨子新开了甜点店。”
林朝愣了一下，鼻尖似乎已经闻到奶油的香味，他低着头，不敢直视黎宿的眼睛，轻声说：“不用了，我不喜欢吃泡芙。”
黎宿笑容冷了下来，“是吗？我还以为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都爱甜食。”
“我怎么不吃甜的，你家里有小孩喜欢吗？”林朝撒谎时面无表情，可声音却有些颤抖，好像这些话便要耗尽他所有力气。
“家里没有小孩，是我爱人经常吃。”黎宿说。
爱人。
林朝身体不受控制地僵住。
是了，都过去六年，黎宿已经二十六岁，有爱人并不稀奇。
接下来的事很顺利，车子将林朝送回家，黎宿连车也没有下，等林朝进竹屋后，便跟着吉叔离开。
林朝坐过的胶皮座椅残留着体温，被山风卷起一缕，混进三轮车尾气的蓝烟里。
“阿宿，丢的蛊虫找到了吗？”吉叔大声用苗语问黎宿，脖颈的银盘项圈撞得叮当响，后视镜映出他鼓动的太阳穴。
黎宿修长的食指一下一下地点在林朝刚才坐过的地方，并没有回答司机的问题，开口道：“吉叔，送我去一趟祭坛。”
吉叔有些诧异地回头，“你去那里做什么？祭祖要下个星期，现在是不是……”
“吉叔。”黎宿叫了他一声，饱含告诫。
吉叔瞬间收声，专心开起车来。
车子离寨子越来越远，路两旁的树林格外茂盛，粗壮的藤蔓像是一条条黄绿的巨蛇盘踞在树干和路面上。
吉叔开了足足半个小时之后，把三轮车停在了路边，“前面车子过不去了，你晚上回来吗？要不要我在这里等你？”
“不用。”黎宿从车上跃下，看了眼时间，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吉叔朝他摆摆手，点了支烟边抽边往回开。
发动机重新轰鸣时，黎宿往树林深处走去，柏油路面渐渐消失，被草丛植被覆盖。
阳光穿过树叶缝隙坠入林间，几条粗黑长蛇突然从树冠跌落，蜷缩成颤抖的圆盘。
黎宿连眼皮都没抬，脖颈间银铃震颤，前方树木的树皮开始剥落，成千上万只虫子从年轮深处喷涌而出，在黎宿周身汇成黑色洪流，将长蛇淹没。
黎宿脚步不停，跟随虫潮走向密林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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