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扮成李天然的第十日,她只有不到二十天的时间。一把刀子插在她心口十年,一刀终结也是痛快,她偏又不能如此,她要在天上扯出一个口子,那些不能见天的,也要在烈日之下,昭然世人。
三日过去,她已大致了解逐浪山庄的情况,李天然是独子,生母已故,那日墨绿衣衫的女人是奶娘,待李天然如亲子,是山庄里的内管事,府中之人都尊称她为岳娘,在岸边救他的老者李泉,是山庄的外管事。
李云山对独子宠爱有佳,从不苛责打骂,练武之人自是要寒冬酷暑,日夜不辍,李天然对武学并不上心,李云山不舍儿子吃这份苦,故而他在武学之上难有进境。
府中上到管事,下到马夫,皆喜爱少庄主。少庄主和善,稳重,难得的是:他尊重每一个人。
雨歌说这话时,眼中带着三分娇羞,七分真挚,水千帆听完,扯着嘴角作出微笑的表情。
门外传来声响,李云山蹑着脚步,轻声道:“天儿,你认得我吗?”
水千帆微微侧头,不语。
李云山深深叹了口气,额上的皱纹都要多挤出两条。
“爹。”
“诶,诶,诶”李云山连说几声,好似怕这个字掉在地上,老泪纵横道:“天儿,你总算认得爹了,身体觉得怎么样?你可还认得他们?”李云山指了指候在一旁的仆人。
水千帆扫过一眼,眼神停驻在人群后方,微微点头道:“雨歌。”
雨歌的眼圈顿时红了。
李云山转身看向身旁之人,岳娘激动地点了点头。
“那其他人呢?可还记得岳娘。”妇人含泪道。
水千帆微微点头,皱眉道:“记得一些,但是想多了就会头疼。”
李云山忙上前,轻抚“儿子”额头,“不打紧,你别急,慢慢来,头疼就不想了,什么都不要紧。”他踌躇片刻又道:“你放心,有爹在,没人再敢伤你。”
“雨歌,好好照顾少爷。”岳娘叮嘱道。
水千帆看向眼前这个身量娇小的女孩,她双肩如削,背峰微驼,面有菜色,巴掌大的脸,五官聚集在一起,像一只刚出世的小鸭。
房内只余下她二人,水千帆招了招手,轻声唤道:“雨歌。”
雨歌膝盖微曲,正想如之前那般跪坐在榻前,她却轻敲木榻,示意眼前之人坐到自己身边。
雨歌红着脸道:“少爷,雨歌…不敢僭越。”
水千帆微微挑眉,原来不是那样,嘴角悄然扬起。
“雨歌,外面冷吗?要入秋了。”
雨歌急忙将微启的窗阖上,关切道:“少爷,我去给您换厚一些的被子。”
水千帆微微笑道:“我不冷,只是看你穿的这样单薄,别受了风寒。”
雨歌低眉,柔声道:“保重自己,才能照顾少爷。”
“入秋,起了寒气,轻烟笼罩,再看月亮就不一样了。”水千帆蹙眉低声道。
“少爷想看月亮?那等过些时日,您养好身子,再去走走?”雨歌微抬起头。
水千帆沉默片刻后道:“闷得很。”
雨歌面有难色道:“可是锣响之后,在岛上就不能出门了,外面太危险。”
水千帆笑道:“谢谢你,雨歌。”
雨歌抬起眼眸,迎上榻上之人的目光,又连忙低下头。
“我是说,那夜你来看我,我很开心。”她试探道:“他们说以前有两人,就是因为夜里出去,再也没回来。”
“许久之前的事了,白日里都没什么异常,少爷要是想看月景,等身体好些,可以去岛外瞧瞧,只是…”雨歌面露难色。
夜里撞鬼?逐浪山庄定有秘辛。
“你怕有坏人?”水千帆笑道:“不会一个人跑出去了,再也不让雨歌担心。”
美人计从来不是女人独属,更何况这人是天下第一…美人。他的皮,她的魂,偏不信还有翻不起风浪。秘密?这雨歌定是个突破口。
秋日阳光如春明媚,逐浪山庄悄声欢愉,
“少爷认人了!”
“就说了,少爷吉人自有天相。”
岳娘道:“吩咐厨房多加几个菜,少爷今日气色好转了,胃口肯定好些。”她顿了一下又嘱咐道:“不能做鱼,还有牛羊这等燥热之物都不能做,对了,做鲜笋,别放辣子。”
半个时辰后,珍馐佳肴已摆至水千帆眼前,一眼扫去,桌上有十余道菜。她将手轻轻地搭在自己肩膀上,微微蹙眉,做了一个委屈的表情。
雨歌立刻会意,笑道:“雨歌为少爷布菜。”
腌笃鲜,烧鹧鸪,佛手酥,这是雨歌先布的几道菜,应是李天然喜食之物。
“雨歌,一起儿吧。”水千帆指向身后的椅子道。
雨歌忙道:“奴婢不敢,少爷吃好就成。”说着微微侧头,紧张地注视周围之人。
身后的两个丫头窃窃私语。
“什么奴婢,以前都不这样说话的,欺负我受伤了,偏不和我一起。”水千帆注意着这几日她的言语,试探道。
“不是,不是,”雨歌向前一步,又退了回去。
水千帆拿起碗筷,半蹲下身子,坐在地上,“你不来陪我,那我来陪你就是。”
雨歌忙上前搀扶,“少爷地上凉,快别侵了寒气。”
“那我们一块儿。”水千帆看向雨歌,目光又滑向身后那两个丫鬟。
两个丫头忙道:“好啊,好啊,我们都听少爷的。”其中一人起身将房门小心关上,跑过来坐到桌前。
见她二人都入座,雨歌方才将椅子拖远了些,坐在水千帆身后。
少女心事怎能逃过她的眼睛,这小丫头对李天然有情,观她神情,她口中的秘密似乎又与风月无关,她心中隐隐觉得这事该和云一舟有关。
“梆”的一声儿,锣声响起。
“月上高空,水鬼索命,铜锣一响,不得出入。”小厮扯着嗓子喊完一声,便一溜烟没了踪影。
终于入夜了。
三更时分,约莫众人睡得正沉,她悄悄从后窗翻出。
岛上地势并不平坦,屋脊高低错落伏在夜雾之上,像海面上被风吹起的浪花,水千帆纵身隐入夜中,跃至最高的屋脊之上俯瞰山庄,风卷着屋角的铃铛,在鬼寂的黑夜中响起奇怪的韵律,飞檐,木桩,石台之上贴满符箓,院落中央放着一座镇宅的佛像,除此之外再无特别之处。
水鬼索命,她显然是不信的,水千帆在府中巡视一圈,又在屋顶蛰伏半个时辰,山庄之内连个鬼影都没有,可真有什么要掩盖,也该有戒备之人。
玄月洒下薄光飘在水面之上,静湖变得漆黑且幽深,她的目光凝视其中,“铁马风雷破九霄,暮云如海月如舟。”她口中呢喃,眼泪倏然滑落。
铜铃的响声渐渐消失,连风的声音都消失了。
仿佛天地之间只余她一人。
一束阳光穿过云层,披风戴露跑了万里,留在人间,最后轻轻落在那人的脊背上。他雪山白的衣衫多了几分温暖。
他赫然转身,她不设一丝防备,万千思绪浮现眼前。
寒冰彻骨,漫天风雪里,白衣青年背着红衣女孩艰难行进,雪漫过脚踝,又漫过膝盖,残雪钻进他的靴子里,化作银针,刺进肌肤。那样苍茫的白色,一望无际,在天地间卷起雪雾帐幔,对两人不生半点怜惜。
女孩含住眼泪道:“我会不会就这么死了?”
男子安慰着笑道:“那是百年后的事了,离你远着呢。”
女孩道:“两个人,小师父和我,都要再活一百年。”
男子不语,片刻后,抬手轻轻拍了拍背上之人的脑袋,“听你的,我们都好好活着。”
女孩的眼泪落在他的肩膀上,瞬间成冰,哽咽道:“你别骗我,小师父,我们生死相随。”
她再也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他们都不见了。
眼泪滴落在屋顶的瓦片上,“啪”地一声惊醒了水千帆,眼前依旧是屋脊错落的逐浪山庄,院落之中空无一人,方才这是怎么了?怎地突然想起这些?
“张九遥。”她身后突然窜出一个冰冷的声音。
水千帆回眸,空无一人。
“张九遥。”又是那个声音。
水千帆锁紧眉头,喝道:“你是谁?”
那声音又传来,“张九遥死了。”
她的心仿若被一只手攥了起来,悄无声息地被灼烧,灰烬不剩,水千帆大喊道:“你胡说!”
“你不记得了吗?他就死在你的眼前,你们联手杀了他。”
她终于看清说话之人,不,不是人,开口说话的是院中的佛像。
它又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别再自欺欺人了,你害死了张九遥,难道还要害死李天然?”
水千帆的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脸色苍白道:“你说谎!他活着。”
那佛像又开口道:“你心虚了。”
她猛然将头低下,她恨死了这滴眼泪,可它如排山倒海般冲入眼眶,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别怕,说好一百年的,才过十年,你就不信我?”
九遥,是他的声音!她急忙起身寻找,眼前一道光影闪过,
看着他微笑的面庞,他说:“生死相随。”
翻过最高的山,跃过最宽的海,我与你终将相遇,神佛不惧,何惧小鬼!
“绝不!”水千帆对着那佛像反驳道:“老子的事干嘛和你交待!”
她挣扎着移动身体,伤口忽然痛了一下,她忙稳定心神,以指为刀猛然划破自己的掌心,锐痛刺入肌肤,传入经脉,那颗高悬的心又落了下来,她迅速提起周身内息,掐指成诀,低声斥道:“破。”
由念成心,由心成相,众生无相。
“鬼缠铃,风作引,乱人心,迷人眼,”她想起从前在书上看到这句,是鬼风阵。
遇之迷乱人心,需以内力护住心脉,见血方破,若入阵者内力不深,轻则疯魔,重则经脉自爆,她多日来以内气压制幻身术,所耗颇多,不加防备便入了局。
风吹过她的耳畔,屋角铜铃又阵阵作响,她擦了擦额间的冷汗,看向院中的佛像,已无异常。
境中境,好厉害的阵法。
逐浪山庄想是来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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