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簌簌，沙砾滚地。
弦碎音破，火烧金阙。
紫金山脉连绵的一片仙山，平日里鸟语花香，绿意盎然。
山下因仙山汇聚的大片村落，夜里从不曾大声喧哗，生怕扰乱山上仙人歇息。
而今夜，山下村民直至子时也未曾入睡，惶惶不安地缩在自家一片瓦下，更有人对着紫金山的方向连连叩首，仿佛这样就能平息仙人的怒火。
大桓驻守在京城的精锐军正扎营在村落十里外的林子里，一条由火把点亮的路从山下军营直伸到紫金山深处。
火光冲天，远看像是一条火龙攀在山上。
“凶龙环山，此非吉兆，此非吉兆啊……”白须老者抚摸着长须说，声音沉郁。
盛见素顺着被火光染红的林梢望过去，隐约能见到大桓军队森严的阵势。
她微微蹙眉，眉色如夜，脸上深郁不散。
那哪是此非吉兆啊，那明明是大难临头了。
盛见素回过头，不由加快步子。
以大桓军地动山摇的阵势，不过半个时辰就能杀到紫金宫。
还好她早就从紫金宫逃出，再有一两个时辰就能到山下西北角，西北角临河，水势夜里上涨，虽为险道，但总比被烧死在这山里好。
这么一想，盛见素提了提肩上包袱，追上白须老者。
她这师父，就连逃命都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颌下白须柔顺自然，脚下慢抬快落迈着四方步，昂首挺胸，看不出半点仓皇退遁。
也看不出半点大祸临头的畏惧。
大局已定，定王夺权失败，定王一脉无一不被新帝清算，这自然也少不了在夺权期间为定王做法布阵的九鹤道长。
半只脚迈入仙家的正统大道，盛见素的师傅九鹤道长。
直至此刻，盛见素也无法想通，为什么常年隐居在紫金山，不问世事的师父，会参与这场皇权争斗。
但不容他们否认，连夜上山的军队已经将他们拍成了反臣贼子，大势倾轧之下，盛见素不得不跟着九鹤弃宫保命。
松江环绕紫金山而过，夜里水涨船高，盛见素扶着船篷，一脚踏进摇摇晃晃的船里。
她一进去就看见师父正盘膝坐在乌篷船里，一只火焰脆弱的白烛支在他身前，成为点亮这支小船的唯一光亮。
船身窄小，前面摇撸的船夫是他们自己人，整条船只有他们三个人。
盛见素坐在师父对面，一身素白如云的衣裙因为连夜奔逃已经沾满尘灰，她坐下的凉席子破旧潮湿，盛见素难以平静入定，只觉得浑身不适。
她昨日还是不染烟火，超脱尘世的姑射神人，是紫金宫里清越脱俗的谪仙，是名门正派的弟子。
今日她却要背着邪门歪道的骂名挤在一条狭窄的小船逃命。
焦躁之下，她睁开了眼，却没想到正对上九鹤清明如镜的双眼。
见师傅一直注视着自己，盛见素惭愧地低下头，她未曾像师傅一样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见素，抬起头来。”师父的声音淡淡响起。
“师父。”
盛见素依言抬头，明眸清澈，不见半分杂质，似乎她是世间少有的至清至洁之人。
九鹤长久地看着她，突然长吁一声：“见素，你入山十八年，入道十六载，未破戒律清规，秉性纯良，深得我道法真传。”
“如今，为师大势已去，你且入尘世去罢。”
“自后一切，与我无干，缘分造化，你要好自把握。”
“您要逐我出师门？”盛见素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九鹤，那张脸一向维持的淡漠顿时瓦解，她甚至失控往前挪了一步，惊得船颤了一下。
她立马扶稳船篷，眼中泪水盈盈欲坠。
但九鹤只是缓缓闭上眼，手掐道诀，留下一句：“此行悠悠南下，你且在寒阳王府地界下船吧。”
听到这话，盛见素脸上的悲恸蓦然一凝，她下意识抓紧裙裾，泪水仍如断线珍珠般从脸颊落下，然后露出那一双藏不住震惊的眼睛。
师父竟然知道自己曾暗中与寒阳王通信求助。
寒阳王祖上乃开国功臣，泽被后世。
虽在前几代一度式微，但如今的寒阳王在新帝夺权时立下不世之功，堪称定鼎之臣。新帝初立，论功行赏，寒阳王自是功冠群臣。
谁人不知寒阳王如今的位高权重，其权势之盛，可谓是如日中天。
而她与寒阳王也算有过命交情。
早在定王被俘时她就已有忧虑，于是向寒阳王书信一封，希望寒阳王能为她师徒二人说情。
寒阳王却只回她一封柬帖，她还没明其意，新帝的清算已经落下来了……
她才知道，这封柬帖的意思是让她去往寒阳王府，如此方能保下她。
烛火颤颤，小船顺着松江流下，月光倾洒江水上犹如银带，阵阵起伏的波涛推送小船远离身后烈焰冲天，梁柱倾塌的紫金宫。
昔日仙宫繁华，一夜湮没成灰。
翌日清晨，晨光透过船篷照亮盛见素的裙角，盛见素抱膝蜷在船篷深处的黑暗里，已经呆坐了一夜。
天色向明，船上已拢上淡淡的江雾。盛见素衣裙渐湿，她却顾不上浑身的狼狈，抬着一张泪痕斑驳的脸，带着一丝希冀看向九鹤道长。
“师父。“盛见素嗓子哭得沉甸甸的，声音也不似平时清亮：“您不要抛下我，我不去寒阳王府了，我本意也只是求他出手相助，从未有过任何越界想法。”
九鹤身前的残烛烧尽了，人被拢在江雾里，有一种飘然欲仙的感觉。
见此，盛见素被抛弃的恐慌更汹涌了，她知道她师父说过的话向来不会反悔。
眼见要到寒阳王地界了，难道她真要在此下船吗？
见师父听了她的话纹丝未动，仍旧闭目入定，盛见素心乱如麻，甚至生出了让师父和她一起去寒阳王府的想法。
盛见素这般想通，慌不择言道：“师父，不如我们一起去寒阳王府暂避风头，圣上继位后必大赦天下，那时……”
九鹤道长倏然睁开眼。
眼里的与世无争让盛见素说不出后面的话。
他用和往常一样的平和语气说：“见素，不必留恋旧情。你此去，切记情深不受，慧极必伤。”
话音刚落，船夫高昂的声音传来：“越州码头到咯，客官小心下船，一帆风顺！”
盛见素的心跳骤然加快，她转身扒在棚上朝外望，寒阳王封地越州的青石牌坊已清晰可见。
越州倒是对流民不多管控。
盛见素全身上下只有一个从紫金宫提出来的包袱，一路奔波让她灰头土脸，看着像来投奔富裕之地的流民。
她刚一入城，突然意识到这个时候寒阳王应该仍在京城受赏，人不会在偏远封地。
拿着寒阳王亲笔柬贴，盛见素倒是可以直扣寒阳王府门。
但她心里仍惴惴不安，不仅仅是因为被新帝讨伐和被逐出师门，而进入越州城内，她又多了一份不安。
盛见素胸中发紧，突然纵身一跃，从曲折巷子闪到外面人来人往的集市中，连奔数百步，灵敏地藏进人潮大流中。
她身后有一阵脚步声几乎同时加快，在其他杂乱的步声中更为掷地有声，盛见素便知道对方也是练家子。
盛见素脚下生风，穿过人群试图甩掉后面的人，但对手咬的死紧，始终能听到身后传来不远不近的的脚步声。
前面快出了集市口，盛见素想了想，转身又转回巷子里，将脚步声引入一条堆满杂货的巷子，只见她白衣翩翩，漏一尾裙摆消失在巷子深处的拐弯处。
跟踪的人不疑其他，追进巷口深处。
待他们追进去后，盛见素才再次出现在巷口，扯了块集市里刚买的红绸匆匆裹在身上。
追踪她的是两个人，但最开始她在巷口感觉到的气息不止两道，至少还有一人不明去向。
盛见素面露凝重，路过一个草编帽摊，又丢下几枚铜钱。
摊主只听清脆几声响，抬头便看见一袭红绸掠过，一顶草帽压住半张侧脸，这半张脸也难掩绝色。
红衣女子身姿绰约，那婀娜多姿的背影直叫他正数钱的手一松，铜板掉了满地。
盛见素走出集市，只稍向路人打听一声，就得知寒阳府的位置。
一座寒阳府，半个越州城。
这句话并非虚言，盛见素甚至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寒阳府的墙，但沿着这面墙走到临街正门，盛见素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寒阳王府的牌匾上的字据说是太上皇御笔亲题，再篆刻上去的，但牌匾却没用朱底，而用紫檀木刻金字打造，少了皇室的高贵，却更多几分不怒自威的威严。
盛见素站在朱色大门前，恍然回神，突然发觉自己浑身冒着冷汗，脚麻了般在门口怔立良久。
再回忆刚才那一刻，她却又什么都没想，只是心里那股惴惴不安，终于在站在寒阳府时达到了顶峰。
明明是她自己主动联系寒阳王，此时却望而却步，盛见素知道她自己在畏惧什么。
但为了甩掉身后那个不明情况的人，她不得不寻求寒阳王府的庇护。
盛见素手握柬贴，脸色苍白地走上前，扣了扣门环。
里面传来微弱脚步声，随后侧面角门从内打开了。
盛见素明眸失了神气，瞥见那门仆朝她走来，额角冒着细汗。
在她递上柬帖那一瞬，盛见素感到头重脚轻，视线受窄，一片黑色涌上眼前，竟然这样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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