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见素十三岁那年,第一次随师傅进京。
彼时紫金宫仙名远扬,九鹤道长身为监院,奉先帝钦召,进京夜观天象,占卜国运。
其随行的关门弟子盛见素,因为出生时紫金山上空彩凤盘绕足足一刻钟之久,也被传作是谪仙转世。
他二人所行之处,百姓无一不俯首叩拜,一路风光无限。
进京后,盛见素只有前几次与师父一同入宫朝见天子,而后就被昭颜郡主带在身边。
昭颜郡主乃先帝长姐,驸马病逝后她悲痛难忍,转而沉迷修行道法,尤好结交道士。
盛见素跟在她身边多次出入道场,年幼便主持斋醮,为国祈福。
短短数日,盛见素便闻名遐迩,京中无人不想一睹这位冰清玉洁的仙子,拜贴请柬争先恐后地送上来,其中不乏朝中重臣,达官显贵。
以至于那年中秋,盛见素和师父未能返回紫金山,林丞相大宴宾客,广邀天下才子佳人赴宴作诗。
席间盛见素以一首赞月诗又新得才女的美称。
年纪尚幼的她虽不能饮酒,却不断有人敬酒于她,在一片觥筹交错的氛围中,在不绝于耳的赞美中,盛见素似乎也有了几分醉意。
酒过三巡,盛见素闻着屋内熏香发晕,于是向师父请示后暂离席面。
刚迈出温暖的厅门,中秋夜里凛冽寒意就吹散她一切昏沉,她抬头看去,圆月高悬,一如往日高贵。
盛见素想起方才自己的那首诗,越看月亮越心喜,于是双手端庄地盘在身前,步态沉静,端出和明月般不易近人的清冷气度。
后面她在后院欣赏着丞相府新搬进来的菊花忘了神,待她回神时,却找不回回厅的路了。
因为布席繁忙,府内大部分仆役都调去帮忙,竟让她连个问路的人都找不见。
不知走了多久,盛见素已经走入相府花木萧疏的偏僻角落。
她举目环顾,看见不远处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的湖水。
沿着湖走应该能走回去,盛见素这么想着,朝那个湖走去。
岸边干枯的垂柳拂在湖面上的影子像一只苍老的魔爪,在这冷风萧萧的夜里有几分恐怖之意,不过盛见素是修行之人,见此情形也淡然自若。
没走多远,盛见素的步子却蓦然停在原地。
她眯着双眼向前望去,在看清湖边景象,盛见素才是真被吓了一跳。
只见裸露出的湖石上叠着一个瘦长黑影,黑影大半个身子泡在秋日冰冷的湖水里,上半身不见样貌,浑身湿透,远看去和湖石近乎为一体。
盛见素愣在原地,撞破这相府秘事的危机感后知后觉涌上来。
等最初的惊恐褪去后,盛见素试探地朝那黑影走去,缓缓蹲下身,颤巍巍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探向那人鼻息。
鼻息已近乎断绝,但这人竟然还活着。
盛见素缩回手,心想如果现在将其救上来,或许还能活。
她那救苦救难的慈悲胸怀顿时涌上来,拼尽全力试图将人从水里拖上来。
这是个和她岁数相仿的小郎,盛见素手一触碰到他浸透水的外衣就被冰麻,但还是死死攥紧他,生怕自己晚一步,他就要丧命在此。
湖石湿滑,拖拽间盛见素差点脱力被带下去,好在她又稳住重心。
将少年拖上岸后,她才发现原来这人不止落水,头上也有重击导致的重伤。
如果不是遇见她,凭着附近荒凉的环境,这人绝对会熬不过今晚,命陨于此,直到被人发现尸体。
盛见素泄力瘫在地上,裙裾已被打湿,裹在她的小腿上寒意沁骨,但她不敢耽搁,摘了披风覆盖在小郎身上,随即寻路跑回前厅求援。
但盛见素跑回前厅后,却发现刚才还言笑晏晏的大厅空无一人,只剩下桌上倾倒的酒杯。
管弦丝竹声还在演奏,盛见素急忙跑到隔断后,却看见丝竹正在诡异地自鸣自奏,顿时脊背发凉。
室内暖炉烧得热乎,温香氤氲,桌上餐食冒着热气,但就是找不到半个人影。
盛见素茫然失措地立在厅内,环顾四周,空凉的可怕蔓延上心头。
就在此时,厅门突然被一阵大风吹开,冷风狂卷进厅内,盛见素被吹得站不住脚,她一回头。
只见她身后站着一个好似水鬼,披头散发的人。
身上还披着她的狐毛披风,正是她救上来的那个人。
那人抬起头,仍不边不辨其貌,对着盛见素惊慌的眼神问:“你究竟为什么救我?”
盛见素一瞬间心悸得厉害,等她慢慢找回感觉,只觉自己正躺在床上,不过身上胸闷气短,浑身汗流雨下。
她缓缓睁开眼,看见眼前纱帐垂下,阳光透过暗色纱帐投下令人昏昏欲睡的光影。
但她此时异常清醒,因为她看见帐外床前背手着站了个高挑人影,即便隔着纱帐也可见那人的完美身段。
那人一听她窸窣的动作,转过身来,一只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伸进纱帐里。
手背拂起软纱,好似在为他露面吊起人心,而后一张绝妙长相的脸出现在盛见素眼前。
这张脸上眉淡瞳深,单眼皮搭在细长眼睛上,更显目光凛然,嘴唇淡如水痕,整个人好似山水画里晕开的墨点,素淡却是不容忽视的笔墨。
他衣着绣有闲云野鹤暗纹的金边紫袍,光照之下熠熠流光,身配琳琅,头戴玉冠,发丝全高高冠起,飒沓扬在脑后。
这人正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寒阳王白正春。
盛见素躺在床上,忽然回忆起刚才做的梦真正的后半段故事。
她当年自然在前厅找到了人帮忙,也成功救回那少年。
听到厅里一片哗然的人声她才知道,她救的是寒阳王庶子白正春。
虽为庶子,如今的寒阳王也无功无禄,但能出现在这场宴席上的岂非等闲之辈。
林丞相因此大发雷霆,要严查这件出现在他府内的事,找出凶手严惩不贷。
而她这个救命恩人,则又多一桩美谈。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回想起梦里的少年白正春质问她的画面,再看到眼前这个今非昔比的寒阳王,盛见素突然有一股后怕。
她和白正春的身份地位,早已经截然不同了。
那么她尚且不知,当初救下白正春,究竟会给日后种下什么果。
白正春维持着撩起纱帐的姿态,垂眸看她,那透出的眼神冷漠至极,毫无见到恩人和友人的正常反应。
盛见素有些畏惧这样的眼神,她半阖上眼,佯装出刚睡醒的惺忪。
看到她这副样子白正春反而冷嘲道:“你倒是会找地方晕。”
盛见素声音微弱,有气无力地说:“身体不适,让寒阳王见怪了。”
任谁也不该在这时候责怪一个卧床病人。
但这是盛见素和白正春,他二人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下一刻,白正春忽然松开纱帐,俯身逼近,纱帐也随之凌乱地堆叠在他身上,盛见素下意识往床内缩去,使其像个硬闯女子床阁的登徒子。
在一个成熟男人的气息逼近那一刻,即便是盛见素也不由屏息,愣愣地看着白正春贴近她,和她面对面几乎到了鼻息撕缠的距离。
“盛见素,你怎么敢妄想让我帮你师徒二人游说陛下,你知不知道这诬罔之罪!”
白正春压低声音,但仍能听出他咬牙切齿的语气。
话毕,他就立刻抬起身子,拔远了两人距离。
盛见素扯着丝绸被子盖住下半张脸,和脸上心虚的表情。
“那王爷待如何?”
横竖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她也已入白正春府中了。
白正春虽然没替她说情,但也暂时保下她了。
包庇反臣的罪名并不轻于诬罔,白正春既然敢收下她,不至于毫无打算任人鱼肉。
果然白正春瞪了她一眼,道:“这些日子你不许离开寒阳王府,待陛下正式继位后再行定夺。”
说完他就一甩帐子,拂袖离开了。
这话要是出自别人,盛见素难免疑虑这是圣上提前控制她的手段。
但换成是白正春却不会这么做,盛见素不疑有他,也暗自放下心来。
至少眼下,她是安全的,那下一步就是谋划怎么把师父带进来了。
盛见素平躺着,目光凝在红木床阁顶上繁复精美的龙凤雕花上,仿佛一瞬从清苦的紫金宫顶回到了在京城的那些日子。
此时她已经没有年幼时那般幼稚笨拙,现下她不得不忧虑的事太多,一股股迷惘满满占据内心。
纵然她精通占验,但她算天算地算阴阳,独不能算己,她无法知道自己这一步是对是错。
盛见素大半天都在房内静坐,期间有丫鬟来送过餐点,菜色精致小巧,菜式多样,皆是江南风味。
白正春此时本该在洛阳,他今日出现在越州出乎盛见素的意料,或许是洛阳有变,但盛见素无从得知。
膳后,盛见素如往常般修习晚课。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盛见素已经躺在床上,忽然听闻房上瓦簌簌的动静。
盛见素不动声色,但在翻身间悄然从枕头下拿出一把银针。
她着实没想到,竟有人敢在寒阳王府里动手。
更何况寒阳王府守备森严,他究竟是如何闯进来的?
她边想边收紧耳朵,仔细跟着对方步子,那声音几乎听不见,不过盛见素自幼学习闻道,耳力非常,她听到窗边有一道捅破的声音。
八成是迷烟。
盛见素速速封闭口鼻,借翻滚动作又吃了一枚解毒丸,紫金宫炼化的解毒丸能够化解世间百种毒性药。
吞下解毒丸后,盛见素慢慢伪装出昏迷的样子,保持了小半个时辰,对方才捂着口鼻谨慎推门进来。
在他靠近床铺想检查的那一刻,盛见素就从床上翻滚而起。
杀手骤然一惊,登时向她脑袋拍下一掌,他大概认为盛见素接不下来这一掌。
却不知盛见素根本无意接,掌风袭来时她就已翻滚躲到了床尾,趁此朝杀手腰腹踹出左脚,一击即中。
杀手并不缠斗,见迷烟失败了,武功也不占上风后,立刻就要扭身逃跑。
盛见素没有立即追上,反而摘下床边盖住夜明珠的罩子,屋内顿时亮起幽幽银辉。
仅凭这微弱银光,盛见素就对准杀手脖子上的穴位,簌簌射出两枚银针,杀手步伐立刻就停滞了,想运轻功飞出院子时轰然倒地。
盛见素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扯下对方的面罩,见是一张完全不认识的脸。
她又翻了翻这人身上的东西,除了一些迷烟武器就只有一枚无字牌。
牌子通体漆黑,简朴却似沾染不详,让人不想沾手。
盛见素拿起令牌反复摆弄,隐约看见这面无字牌上似乎有一些细缝。
她疑惑地将牌对准夜空,澄亮的月光透过牌面,微微从缝隙中渗出光来。
虽不清晰,但仍能辨认出那几个字是“寒阳王令”。
盛见素心中巨震,手一抖,令牌啪嗒落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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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再遇寒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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