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静谧，禁室内只有轻微的响动。最后一根银针刺入皮肤，蒲团上的人微微松动了眉头，任颓苏神色内敛，烛光流过半边清俊的脸化作一团光晕映进浅淡的瞳子里，他盯着熟睡的人凝了片刻，垂下眼，室内气氛达到一种诡异的寂静，糖纸被缓慢剥开，继而脆质的糖果被咬碎的声音在黑夜里咔咔作响。
*
“水纵欢。”腕子被人骤然攥紧，水纵欢惊醒，眼前那张可怖又阴森的脸僵如冻俑，怒不可遏地质问她，“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肩头传来被人揉碎的剧痛，水纵欢想要挣脱却无法挣脱，眼前人继续平静又压抑地道:“不是你求我，让我带你走的吗？”
“你为什么……”
水纵欢惊恐万状，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地抵住要嵌入自己身体的人，却猛然发现自己手上沾满了血，低下头，自己的胸口破了个大洞，耳畔幽鸣不断，“你那么恨我，下辈子……”
“师姐。”
额间一片清凉，绷紧的神经忽然松开，水纵欢指尖攥紧，面皮白俊的少年关切道:“你还好吗？”
脑海里还回荡着些许余悸，水纵欢唇瓣翕动，胸口上下起伏，少年见状很有眼力劲儿地转身去倒水，水纵欢地视线随着他移动，须臾慢悠悠地喊道:“任颓苏。”
任颓苏提着小水壶，点点头，“是我。”
她将额间打湿的布摘下看了眼，丢到地上，坐起来，任颓苏递来一杯清水，她抬眼，任颓苏道:“师姐，喝啊！”
稳稳一拳砸在了他脸上，砸得他猝不及防人仰马翻。
水纵欢甩甩手以缓解腕间的疼痛，在他捂着眼睛站直前上去攥住了他的衣领，“看来你听不懂我说话。”
任颓苏抿着唇，额间碎发浮动，交错的光影从他白皙的脸上滑过，那又薄又嫩的皮下瞬间红了大片，水纵欢靠近他，清又淡的桂花香溢满鼻腔，她有些咬牙切齿道:“再敢靠近我，就不是一拳那么简单了。”
水纵欢将人推开，任颓苏虽然身子往后仰了些幅度，但脚底没有挪动丝毫，待人转身，他眸底蕴起些讳莫的神情，只是须臾，又染上喜色。
活蹦乱跳的，看来身子大好了。
他蹲下捡地上被摔碎的杯子，转身要走的人忽然将脚尖调转，任颓苏:“……”
水纵欢低眼凝望，脚下逐渐用力，任颓苏垂着头，抵了抵后槽牙，直到那片白瓷染了鲜红的颜色，水纵欢才慢慢道:“你昨天弄疼我的手腕，这下扯平了，你意下如何。”
任颓苏沉静抬眼，居高的少女发丝轻晃，他微微笑，“对不起师姐，我弄疼你了。”
声色如常，韧如翠竹，脆又悦耳，似乎真的在真诚道歉。水纵欢没想到他会如此作态，或者说，如此谄媚，水纵欢在宗门的名声实际并不怎么好，多的是人诟病她的狂妄倨傲，但是剑道魁首，脾气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大多数弟子对她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修为较好的内门弟子可有逢迎她的机会，而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外门弟子…
水纵欢瘪瘪嘴，晦气似的缩回脚，五味杂陈地坐到了自己的蒲团上，任颓苏将碎片尽数捡起，在窗边立了片刻，“师姐，要喝水吗？”
正要拿起毛笔的水纵欢，“……？”
任颓苏道:“刚才你睡醒没能喝上水。”
“……”她佯作听不见，撑着脸开始在纸上画起来。
任颓苏抿抿唇。
须臾，一杯清水放在了她面前。
水纵欢:“……”
她抬头，任颓苏已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他脑子有疾。水纵欢丢下手中的笔，继续躺在蒲团上，对着屋顶发了会儿呆，视线乱晃，晃到桌脚时顿了顿。
我应该丢了颗糖在那吧？没作多想，转头召出了师兄的灵杳。
清风晃动窗帘。
她盯着灵杳上的几个小字，心中有些发堵，说不出话。
师兄说要下山一趟，望她安好。
她翻个身，脑海里想起了那日师兄将常荔护在身后的场景，她好像还没和师兄说过一句话，水纵欢有些郁闷，剥开一粒桂花糖塞进嘴里，清香的甜溢满口腔。
待几颗糖在嘴里化尽，水纵欢微微旋展腕子，爬起来，再度拿起笔。
抄写戒律时，她发现自己前世当真是犯了不少罪，记忆回旋，脑海里一片骂声，最后在一处最严重的骂声中停下来，是骂她欺师灭祖丧心病狂六亲不认到了极点，水纵欢继续回想，想起这是戒律堂长老骂她的话，她每次闯祸戒律堂长老都会把罪大恶极安置在她头上，但她总会被师尊捞回去，然后在兑玉宫里头关两天就又活蹦乱跳地出来，那次师尊没来捞她，为什么没来？
水纵欢脸上的笑意陡然僵住。
因为她，杀了师尊。
“……”
水纵欢回想起一些不好的记忆，害怕得微微发抖。
她入魔后发狂杀了师尊，成了全宗的罪人。
安静的室内“咔”一声。
水纵欢反应过来时，手中的笔已被她折成了两半。
“师姐。”
水纵欢扭头，任颓苏坐在短案前，天光从侧面打来照在他身上，令五官阴影凹凸有致地落在细腻白皙的脸上，清俊逸美，简直像尊玉琢的小菩萨。水纵欢歪歪头，起身过去坐在了他的对面。
他表现得有些局促，指间慢慢拧紧，眨眨睫，眼神乱飘。
他的眼型很漂亮，像是一弯青叶，虽然狭长但并不细窄，睫毛也很密、很浓。
水纵欢盯着看了半晌，躁乱的内心逐渐平静下来。
须臾，她撑着脸和善地评价道:“你长得挺好看的，看得我有些恶心。”
任颓苏顿住。
水纵欢漫不经心地瞥了眼他的字，修长的指轻轻拨动桌上的纸张，抬眼，任颓苏脸上关切的柔情早已风消云散，徒留平静又克制的淡漠。
她笑意吟吟道:“我刚才还在思考要是以后再见到你又忍不住揍你这张脸该怎么办？那多坏啊？”
“不过转念一想，你受了师尊一掌，根基毁坏，大概一辈子都要留在山腰做杂役弟子了。”
本来修个十年、百年就能有所进益，但现在，“连被我打的机会都没有。”
她笑容天真又邪恶，慢慢靠近任颓苏耳畔，侧脸看着他被打得发红的皮肤，“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代价。”
两人距离不足半拳，任颓苏甚至能感受到身旁之人扑打在自己脸侧的鼻息，他移下直视的目光，沉静道:“你的笔断了。”
水纵欢转头看向自己桌上的笔，不以为然地站起身，忽然脚底蹬地跃至窗台之上，任颓苏视线追随，“师姐？”
翻飞的衣袂上水纵欢转过半张脸，冲他比了个“嘘”的动作，任颓苏哑言。
此刻禁阁外的弟子看着檐上响动的禁铃，沉默半晌，“小师姐怎么又跑出去了…”
随后看了眼自己腰间满当当的灵石和灵丹，咬咬牙:算了，反正再关几天，她也要出去了。
*
水纵欢背着手在山中慢悠悠地晃，从竹林晃到树林，又从树林晃到山涧，最后晃进了离雀台。
离雀台上有三重道境，是道祖的三命真言，“登三十六阶者可入‘离’境，八十一阶者‘雀’境尚可，至尽者入圣，强入者死。”
一条数丈长的崎岖山阶攀着峭壁通向晦暗深沉的云雾里，水纵欢冷眼观望片刻，啮啮齿，缓慢走上山阶。
体内运转的真气被徐徐剥去，直至第二十四阶，她无法再抬起脚，立在半阶满头大汗。
此处是这副身体的极限。
水纵欢拧眉，并指点了气海诸穴，经脉闭塞，剑意无法凝聚，她现在，连入道境的资格都没有了？若强行上山，非跌境不可，只能徐徐图之等身体恢复了再作它法，如此想罢，便看见了云雾中三十六阶上的剑气残留。
所有的思绪顿时堵在了水纵欢的胸口。她僵在原地，反复确认，她才与她交过手，绝不会认错。
那是常荔的剑气。
“……”
水纵欢颌骨间发来切齿的响动，前世的常荔只入山三年就剑入小泽溪，五年内道入大重山，平步青云，令昆吾众弟子望尘莫及，最后更是成了最年轻的剑仙。
而她，堕魔后就像老鼠一样，人人喊打。
她怎么能和她比？
她不能和她比。
水纵欢抿抿唇，低头看了眼自己如同灌铅般抬不起的双脚。
她得下山去了，她一边如此作想一边解开了自己身上的定穴。
她强行上山的话，会跌境的，得不偿失，不能……想着，人已经顶着巨大的气流要往上攀登了。
道袍绽开，水纵欢牙关紧闭，五脏六腑顿时聚作一团仿佛要炸开，天地倒旋，她好像挂在了离雀阶上。
前世因有师尊为她护道，故而入境虽然困难，但还是进去了，可现在，“离”境于她仿佛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
“咳！”
水纵欢瞳孔登时缩小，眼眶内溢出血色，随即一声闷响，砸在了阶上。
好痛。
水纵欢死死抓着台阶，细小的伤痕逐渐在她的双臂上显现。
她不满，离雀台竟然接纳过她一次，为什么不能有第二次？
难道她的心性，真的出现了问题？
“我一定要进去。”水纵欢试图爬起来，但刚撑起臂，崎岖的山壁忽然调转令她悬空，将她一惊，骨碌滚下去。
被摔得很惨。
水纵欢痛得喘不上气，抱着身体蜷作一团，扣在发髻上的花铃滚落至一双白靴面前，水纵欢惊醒，抬头去看，“是你？”
任颓苏扫她一眼，捡起地上的花簪。
水纵欢心底燃起一股无名火，怒斥道:“别碰我的东西！”
任颓苏置若罔闻，已拿着花簪朝她走来，她想跳起来揍他一顿，但一动，就牵扯到全身作痛的骨头，瞬间痛得她面目狰狞，“你耳聋了？听不见我说话？！赶紧滚开！”
叫骂着，那双白靴已停在她身侧。
她第一次见居高的任颓苏，淡漠的目光中全然不似往常的柔情似水。
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她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任颓苏在她面前蹲下，正要给她把花簪扣上，水纵欢忽然怒目瞪他，“再靠近我，我一定剁了你的手。”
任颓苏滞住片刻，盯着她平静地问道:“让师姐受伤的人不是我，师姐为什么讨厌我？”
水纵欢终于蓄出点劲儿，立马使尽浑身牛力将他的手砸开，气急攻心般吐了口血，她恶狠狠道:“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和我讲话？”
“在我把你揍死之前，赶紧滚！”
任颓苏抿唇，正碰上水纵欢凶狠的目光，他忽然低头轻笑，笑得水纵欢满头雾水，怒火中烧，正要发作时手腕被人抓住，随即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水纵欢瞳孔震动，人已窝进他的怀里。
“任颓苏！”
他抵抵齿，握住水纵欢的两只腕子，水纵欢还想挣扎，但他却异常稳当，从身后抱住她，一步一登，上了离雀台。
“你疯了…”水纵欢惊慌失措，凌冽的风刮来，身上的骨头仿佛被一寸寸敲碎，她疼得近乎痉挛，哆哆嗦嗦喊道：“放开我…”
任颓苏低脸，下巴埋进水纵欢耳边的发丝里，“不是要进去吗？”
“你…”水纵欢痛苦地抽动两下，忽然脚底一空，“娘的！”
极度的晕眩袭来，两人极速下坠，待周围风声消散，任颓苏放下遮挡的衣袂，“到了。”
随即低头，裹在怀里的人满头大汗，神情痛苦，他环顾一圈后，一言不发地抱起水纵欢往灵力充沛处走去。
水纵欢浑身哆嗦，体内却燥热非常，她迷迷糊糊咬牙切齿道:“你想要我死？”
任颓苏闻言，唇瓣微微扬起一抹笑，轻声道:“我怎么舍得师姐死？”
水纵欢正要给他一拳，就被他突然放手，扔进了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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