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树被这人仰马翻的一幕气得头疼，甩下一个睥睨的眼神挥挥衣袖先行离去，戒律阁长老怒斥水纵欢罪大恶极戕害同门就算了，还不可饶恕目无尊长，现在竟然投机取巧逃避受罚，真是罄竹难书，水纵欢百口莫辩，她根本没想躲啊，但长老很快甩下一句:竟然两人的同门情谊如此深厚，就同甘共苦去禁室罚抄两千遍——清规戒律。
水纵欢:“……”
同个鬼的情谊，认都不认识，到底哪来的深厚？她冤枉啊，天晓得…正疾书腹诽时，身后传来响动，水纵欢掀起眼皮，挪动过去，榻上的人侧着身体，发丝散落肩头后背，看着有些狼狈。
水纵欢凝顿片刻，前去拢起垂地的衣料，这卧榻既窄又硬，是以“佩弦自急，反躬自省”之意，故而睡着并不舒适，更别说这弟子身高体长，想必醒来会是腰酸背痛，水纵欢将他的衣袖掩进榻上，指背触到了挂在他腰间的木牌，她随意拎起，破又旧的木牌上刻着一个名字。
她翻着眼睛想了半天，最后撇下眼，“多管闲事。”
话音刚落，弟子唇瓣翕动，倏尔，鲜艳的热血从他嘴里涌出，水纵欢见这一幕，有些无措，本想坐视不理等他吐会儿，毕竟沈千树一掌没坏根基就不错了，吐点小血的情有可原，但这弟子血吐个不停，一股一股地从嘴里喷出，水纵欢意识到内门与外门的天堑之别，吓得赶紧抓住他因为呛咳而抖动的肩膀，“喂？”
闪烁的烛光从少年的脸侧流过，照亮皮肤上晶莹细小的汗珠，水纵欢顿了顿，烦躁地蹙蹙眉，低脸靠近，如此相近的距离，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炙热滚烫的体温，她神情复杂地纠结片刻，将人撑起坐在榻上，“我告诉你，你这可不是因为帮我受的苦，你是自作自受好吗？”
少年自然回答不了她，脖颈一软，头就搭在了她的肩上，她将人架着走向窗边，捻诀劈开窗上的灵锁，“本来我可以借着师尊那一掌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什么都不用管的，现在好了，不仅不能躺，还得罚抄戒律，现在还要照顾你这个拖油瓶，我自己都还受着伤呢！”
一路喋休，把人拽到了天虞峰后山的温泉。
这温泉底下有一脉婴灵，最适疗愈修行，只有内门弟子才有资格使用此地，便宜他了，水纵欢内心道完，将人扔在地上，施术解开温泉上的法禁，又把人从地上拽起来，替其剥去外衣，“我仁至义尽了，本来是不会管你死活的。”
说罢，把人扔了进去。但此人现下正处于昏迷状态，落水就沉，站都站不住，水纵欢只好召来香木给他撑着，自己则躺在香木上保持平衡。
昆吾山立在东极之巅，山腰已是云中之城，更别说主殿，可谓是抬手触天，故而水纵欢总觉得昆吾夜空上悬挂的星辰更亮更圆更大，她伸手抓了抓，好似真的抓到了一颗，堕魔叛宗后四海八荒地逃窜，总是会想念昆吾的天空，可真的回来了，心中又不知为何会生出些怅然和陌生，失而复得，好像并没有那么令人喜出望外。
她重生了，从水深火热的泥潭深渊里爬了出来，可她不开心。
泉波轻轻推动香木，像是在唱摇篮曲，水纵欢沉沉睡去，不知是否安稳，山间清风簌响，灵鸟啼鸣，再度转醒，是一片渗人的绿，模糊的绿渐次清明，化作昆吾树上油翠的叶，耳畔有人温柔叫道:“师姐。”
水纵欢恍惚移眸，少年的声音和他的脸一样，清冽澄澈。
“天要亮了，我们得赶紧回去，若被长老发现我们不在禁阁中就难办了。”
水纵欢迷糊地眨眼，少年已缓慢推着香木来到岸边，“快起来吧，师姐。”
如此轻柔的话语，让水纵欢短暂地陷入恍惚之中，待清醒过来，便条件反射地抬肘推在少年身上，“离我远点。”
她挣扎地动了两下要爬起来，但腿麻了，被她狠狠肘了两下的少年，虽然晃了几声水响，但距离丝毫没有拉开，反而伸手揽过她的后背作势要将她扶起，她发觉后，又是一掌推在他肩上，“你听不懂我说话吗？”
被连推了三下的少年止了动作，微微蹙眉，伸手抓住了正要从肩头滑落的薄衣，狭长的眼眸中有些不知措施，“对不起师姐，我只是想帮你。”
“帮我？”水纵欢跳上岸，身上水汽瞬即被周身的灵气蒸干，她微微侧脸，睨了少年一眼，厌恶道:“你算什么东西？就敢说帮我？”
少年顿住。
水纵欢继续道:“什么师姐师弟，天虞峰的杂役弟子，连人都算不上，以为自己自以为是地挡在我面前就能与我亲近起来？”
“你，做梦啊。”
任颓苏哑口无言，垂下眼，细又密的睫毛落下一小片阴影在他白皙的脸上，他的唇色不像昨夜那般惨白，看着有了些颜色。
水纵欢可来不及欣赏他的可怜劲儿，不耐烦地道:“还不走吗？”
少年正要上岸，半边身子出了水又顿住，水纵欢见状，“又怎么了？”
她蹲下，歪头看少年，“难不成还要我抱你上来？”
有片绯红爬上少年耳尖，他动了动唇瓣，“我还没有穿衣服。”
“……”
他看着单薄却绝不瘦弱，薄又透的里衣湿了水，紧紧贴在身体上，若隐若现地勾勒着修者流畅的肌肉线条。
少年慌措地扫了眼盯着他看的师姐，有些窘迫道:“师姐勿怪，我马上穿好。”
水纵欢一言不发，甩袖先行离开了温泉，她几步蹿进山路，攥紧了拳，讪笑两声，嘟囔道:“有什么没见过的？”
肉/体而已。
*
几片明媚的阳光照进室内，水纵欢倒在桌上，握着隐隐作痛的手腕，盯着紧闭的大门沉默了半天，不远处传来的抄录沙响让她没来由地烦躁，扭头看去，正专心动笔的任颓苏立马停下动作，静止地看着她，她一度勒令任颓苏离她远些，故而原先相对而摆的两张短案分了位置，任颓苏移到了禁室书柜的角落里罚写，她将头扭回，提笔静止的任颓苏盯着她凝了片刻，垂下眼，将眼底神情尽数敛去，继续抄写。
水纵欢额头磕在桌案上，扭了扭腕子，刺痛得紧，前世被常荔打败后，她修为大退，曾经引以为傲的剑术也一落千丈，修得愈发苦涩起来，最后甚至都害怕拿剑，看这腕子的情况，她大概短时间内都挥不起剑了。
她会不会，真的不适合修剑？
七岁开脉，九岁入道，十六岁剑破小泽溪，她曾经以为自己是最有天赋的剑修。
但剑术一道，从来不缺天才。
内心思绪万千，水纵欢摸了摸腰，正要爬起来，一缕蓝色的灵光透过禁室大门飘到了她面前。
师妹亲启。
水纵欢睫毛轻颤，这是薛尘樾给她的灵杳，只是不知里面写得是问候还是责备，亦或是机械冰冷的指令。
她犹疑片刻，余光扫不见的身后，任颓苏正定定看着她。他坐在半片天光半片阴影中，看不清神情，目光在水纵欢身上停留了片刻，便不动声色地收回，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水纵欢没有查看，只是收起灵杳，随后翻了翻自己抄写的戒律，爬起来在供奉道祖像的台子下翻出一只小罐子，打开系布，往里面掏东西时忽然闪了手腕，眉一蹙，罐子摔在了地上，里面的糖滚落一地，她叹口气，躬腰去捡，逆着天光滚动的糖果被一只修长又分明的手按住，水纵欢有些不悦，抬起脸，任颓苏半扎的长发披在肩头，窗牖漏来的光穿过薄白的衣料，将他称得愈发清癯，他捡起那枚油纸包裹的桂花糖，水纵欢见状，几步流星上前一把夺过，这速度太快，以至于任颓苏的手都还悬在半空，没来得及放下，或者说递给她。
水纵欢抢回自己的糖后就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任颓苏抿唇，站着想了一会儿，也坐了回去。
她剥开油纸，往嘴里塞了几颗糖，嚼动时，瞥见桌上那枚被任颓苏捡起的糖，用力咬碎口中的糖粒后，将桌上那颗糖丢到了地上，随后转身躺在了几个蒲团上。
两千遍戒律，一两天，怎么能抄得完，四五天，至多也只到一半，若是阁中只有她一人，还能落得清静，可阁中，偏偏还有一个不速之客，水纵欢郁闷得打滚，抱着自己想要睡觉，可她怕自己睡沉了会被人谋害，但又打不起精神觉得身体疲倦，故而睡了醒，醒了睡，半睡半醒地度过了这天，再醒来是被疼醒的，昏暗的阁内有道人影压在她身上，她心底啐了一声，就知道要害我。
正要将人推开，却发觉自己浑身没力。
见她转醒，任颓苏将绾在她手腕上的绷带轻轻扎紧，柔声解释道:“师姐，你生病了。”
水纵欢脱口道:“滚。”
任颓苏停住动作。
水纵欢觉得这声滚耗竭了她的所有力气，因为她喊完后，就气脱了似的出了一身冷汗，她虚弱地要将手抽回，顶着不怎么清晰的脑子重复道:“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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