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几人端着碗互看。
水纵欢夹一块亮滋滋的排骨放进嘴里，鼓着嘴巴嚼了嚼，看一眼对面，又看一眼身侧，“干什么？”
仞庵赶紧哈哈两声，打破尴尬道:“吃啊，嚣，快吃啊，了了，你也是，长身体呢，嗯……”
他看一眼僵坐着的任颓苏，又看向水纵欢，水纵欢叹口气，夹了两块排骨放进任颓苏碗里，揺膝盖去撞了撞任颓苏，“吃啊。”
任颓苏看水纵欢，指尖摩动，水纵欢朝他挪近，颇有些咬牙切齿道:“难道还要我喂你吗？”
任颓苏低笑，小声道:“也可以。”
水纵欢:“……”
他拿起筷子，端起碗，看了眼蒸煮得香气四溢的米饭，眸光深沉，不知内心飞快闪过了些什么情绪，扒着饭小口吃了起来。
水纵欢往嘴里塞了满满的菜，因桌上安静，她的思绪开始乱飘，片刻，脑袋里半死不活地想道:好像她和任颓苏，没有如此和平地坐下来吃过饭。
逃亡时藏身的屋子没有窗，既昏暗，又阴冷。任颓苏端来粥喂她，晦暗不明的屋里，只能偶尔看见他被光闪过的眼睛以及那条令人作呕的伤疤，她会将粥打翻，恶语相向又相依而眠。
水纵欢抬眼，少年吃得文雅，且专心。
现在的任颓苏和以前的任颓苏不太一样。
水纵欢耷拉着眼皮扒了口饭，思索片刻，夹块排骨放进任颓苏碗里，又夹块排骨放进自己嘴里，身旁人的目光慢慢往自己身上黏，她嚼嚼嚼，目不斜视，吐出骨头，倏尔，唇瓣微勾，忍不住般轻笑两声。
水行嚣不动声色地移开眼，拿起桌上的杯子呡了口水。仞庵见她如此作态，眼珠试探地往左右转转，随后打哈哈问道:“好吃吗？”
水纵欢心情不错，手指抵住额角，“嗯”一声，了了附和道:“好吃！好吃！”
仞庵心满意足，“那我今晚还做这道菜。”
了了欢呼道:“好耶！好耶！”
水纵欢头歪着，睫毛轻动，眼珠移向任颓苏，任颓苏还在看她，她移回眼，任颓苏垂眸，须臾，水纵欢问他:“要不要吃青菜。”
他顿住。
水纵欢眸中似有笑意，用膝盖撞了撞他，“师姐在问你呢。”
任颓苏:“……”
他抿抿唇，长睫簌动，撇开头，将碗和筷子抬高挡住自己半张脸。
水纵欢凑过去，任颓苏身体往旁边歪了歪，斜眼看她，她打量片刻，小声道:“真红啊。”
任颓苏:身上一阵热浪。
水纵欢夹了青菜给他。
仞庵目睹得有些瞠目结舌、头皮发麻，不知心中这股诡异感从何而来，嘴角抽了抽，打个哆嗦，水行嚣撇他一眼，他笑嘻嘻，立马夹一夹青菜塞进水行嚣碗里，“多吃点儿。”
了了吃得满嘴油，见仞庵夹菜给小师兄，端着碗道:“仞庵，我也要。”
几人吃完，水纵欢抱着手道:“洗碗。”
正在收碗的仞庵抬眼，意识到她是在和任颓苏讲话，立马道:“不用不用……”
任颓苏已接过他手里的碗往伙房去，水纵欢跟在身后，“吃饭，洗碗，扯平了。”
她看了眼少年的背影，“下次，别再来这儿讨饭吃了，听清楚了吗？”
任颓苏轻轻嗤笑一声，“怎么，师姐刚才没玩开心吗？”
水行嚣打了水，见两人一前一后地进来，看了眼仞庵，仞庵指着两人打手势，耸耸肩摇摇头，他便将水倒入锅内，任颓苏走到他面前，两人目光短暂的交汇一刹，他就侧身让开，蹲在灶台前往里面递柴。
任颓苏眸光流转，扫了眼低着头的水行嚣，转头看水纵欢，笑吟吟道:“我会好好听师姐的话的。”
水行嚣脸色凝顿。
水纵欢扫他一眼，莫名其妙道:“最好是。”
*
午后，山内静好，光影交错的山路上没什么人，水纵欢甩甩挂着流苏坠子的飘带，踢踢路边翠绿的小草，走过涧中青石时，蹲下来盯着溅得雪花翻滚的激流。
走在前面那双白靴顿了顿，调转方向，走了回来。
“……”
水纵欢抬头，任颓苏蹲下，一同看落水激流，问道:“在看什么？”
水纵欢眉一蹙，“找揍？”
“想和师姐说话。”
水纵欢:“……”
一股无名邪火在脑袋里炸开了花。
任颓苏笑靥温软，又生得着实俊俏，任谁看了都会心驰神往，水纵欢啮啮齿，前世就是这样被他的外表所蒙骗。
他忽然抬手，衣料摩挲，水纵欢眼眸微动，下一刻，抬臂挡住靠近自己耳边的手，视线挪动，那只修长分明的手微微蜷指，捡起她肩上的落叶。
她额角暴跳，振力拍开任颓苏的手，掩在腿间的宽袖滑落，任颓苏又眼疾手快地握住那片柔软衣料，抬眼，“师姐，小心些。”
如此狡黠，简直像只狐狸。
“你纯犯病是吧？”水纵欢站起身怒而推人，手却被人抓住，“师姐，不要在这里打闹，小心摔进水里。”
谁和你打闹？！
水纵欢抽出手反握拳劈向少年，少年面不改色，歪头躲开以掌挡下，她心底哟一声，旋腕驱指，动作迅疾地逼近，几下交锋，皆被迎刃化解，此时心底飞速闪过两个念头，惊叹于他的成长和他先前是不是装的？
水声潺动，水纵欢瞅准时机蓄起灵力，任颓苏长睫轻颤，顿时祭掌，两掌相碰，周遭气流绽开，水纵欢嗔嘁一声，定住身，看了眼脚下松动的青石，衣袍飒动。
任颓苏跳至岸上，站直，甩甩腕，笑意未散，甚至更甚，“师姐的气功又有进益。”
水纵欢压眉，指尖蜷动，腕间电流闪过似的隐隐作痛，她暗自捏紧手腕，笑笑，“你的修为，好像有所提升。”
任颓苏坦然道:“和师姐进了一趟道境，受益匪浅。”
“最近山里好像在大考…”水纵欢冲他走去，慢悠悠道:“你想入内门啊？”
任颓苏面色沉静，眸里倒映出少女的模样，他微微弯起眼，“不是内门，是师姐的师弟，天虞峰。”
“……”
十六七岁的少年，神色内敛，面容温和，语调轻松又愉悦，说出的话却既张扬又恶劣。
昆吾三峰十二洞，偏偏来天虞，水纵欢眼皮暴跳，讪笑道:“寻仇吗？”
“我与师姐…”任颓苏歪歪头，清郎横眉映衬目中秋波，“何时有仇？”
“我也想知道。”水纵欢冷着脸，眸中恶意翻滚。任颓苏脸上的笑意有一瞬僵住，连带着唇瓣的弧度都矮下半分，他蹙蹙眉，脸上神情怪异，似笑非笑，“师姐为什么突然生气了。”
“刚才不是还在笑吗？”
她笑了吗？她什么时候笑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入魔的人整天追着她这个未来可能会入魔的人，她笑得出来吗？
水纵欢径直从任颓苏身边擦过，心里登时乱成一坨乱麻。
前世任颓苏并没有替水纵欢接过师尊一掌，或者说，前世根本就没有师尊那一掌，败给小师妹后，她郁郁寡欢终日浑浑噩噩，仿佛一夜之间，成了天虞峰的透明人。
那时，任颓苏应该也像现在一样，只是一个根骨平平无奇的普通弟子。
可出春回来后，他就忽然顿悟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考进了内门，虽未拜在师尊座下，但也拜在了掌门门下。彼时他还未入魔，仿佛一颗蒙尘的明珠终于在这刻爆发出耀眼的光芒，犹如常荔一般的天才映照得水纵欢有些无地自容，两人终日相对，同是天真榜上的风云人物，他如鱼得水，她却逐渐心孤意怯，开始惴惴不安。
他说他会替她保守秘密，这世间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她入魔的事，他永远和她站在一起。
可她堕魔，分明拜他所赐。
指节咔咔作响。
水纵欢双眉紧蹙，思绪收拢。
前世的记忆既爆裂又痛苦，很多细节、时节她都记不清了。
只知道任颓苏虽然引她入魔，自己却从未堕魔，他堕魔是因为…
想不起来了。
总之是在她叛逃离宗后。
要是早知道会重生，她定会对所有事吹毛求疵、追本溯源，以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干着急。
水纵欢已经沉默了一路，任颓苏眉目间愁容不散，他微微撇嘴，不是刚才还夹菜给吗？为什么突然又厌恶他了。
任颓苏诱她入魔，自己却能全身而退？难道真是她道心不坚，他道心澄明不受所惑？水纵欢反省。
任颓苏见她脸上阴一阵晴一阵，指腹不安地摩挲。
倏尔，水纵欢站定，袖中拳头慢慢握紧，一定要要修出符罡护身……嘶…
她蹙眉，腕间酸软酸软地作痛。
任颓苏见状，看了眼她的手，“师姐，是不是…”
水纵欢连瞥都不瞥他了，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戒律堂大门前的长阶。任颓苏愣在原地，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沉闷的，难受的。
门前弟子作揖，水纵欢问:“三长老呢？我来送抄卷。”
弟子道:“师尊正在小憩，师姐的抄卷交给弟子即可。”
水纵欢摸摸自己的百宝香囊袋，想起来她的抄卷不在自己手中，转头，任颓苏已经走到了她身后，她没好气道:“抄卷。”
说着，瞥了眼任颓苏腰间的袋子，他的“百宝香囊袋”可谓十分寒碜和破旧，实则他整身装扮都十分寒酸。
只是他的脸足够好看，好看到别人一眼注意到的不会是他洗得泛白的袍子。
水纵欢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华丽又精致的绣花鞋。
想想日后叛离出宗，就没有漂亮裙子穿，也没有漂亮鞋子穿就觉得……十万分痛苦。
她呡呡嘴，虽然已对天指誓绝不会入魔重蹈覆辙，但还是居安思危般地想着要不要多挣些钱防患于未然。
她这些小动作被任颓苏尽收眼底，任颓苏沉默半晌，眉间剜起几粒阴影，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道袍，“……”
不等任颓苏将水纵欢的抄卷递给她，她就自己抢了过来，拿给小弟子，“我走了。”
小弟子正要作揖，戒律堂大门“咣”一下打开，“谁让你走了？”
三长老挺着大肚子，双手背在身后，一副嫉恶如仇的模样盯着水纵欢。水纵欢嘴角抽了抽，指向小弟子，“他。”
小弟子:“！”
“他说把抄卷给他就能走的。”
小弟子:“我……”
三长老浓眉一绾，“关那么多天，还是没有长进！”
水纵欢:不是吧，专搞我？
三长老瞪她一眼，抢过弟子手里的抄卷打眼一看，脸色铁青。
水纵欢移开脸:搞我也行。
“……抄的什么东西？”说着，抬眼看挠脸的水纵欢，“把后山的院子扫了，再反思。”
水纵欢懒散地答是，往后山院子去，转身看见任颓苏，看向长老，要死不活道:“三长老，我与师弟情谊甚笃，你可不能只罚我不罚他。”
三长老:“……”
水纵欢:幽怨瘪嘴。
三长老:“……”
“去，通通去，扫不完不准休息。”
水纵欢冲着任颓苏轻笑一声，扬着脑袋背手走了。任颓苏神情复杂，或者说思绪复杂，轻朝长老作揖正要离开，长老道:“等等，你是乙阁的外门弟子？”
任颓苏敛起眸中情绪，整张脸顿时寡淡平静不露丝毫端倪。
“弟子是。”
三长老点点头，看了眼跑远的水纵欢，“你这个小师姐虽然有些娇横，但性子刚直、纯良，你陪她受过，不可心有怨懑，这是修行。”
任颓苏若有所思，微微笑，“弟子谨记。”
说罢，三长老示意，身旁的小弟子便朝他递来一只琉璃小瓶。
“这是春晖丹，可通经络，助修行，念你克己善直，赐予你了。”
任颓苏接下，作谢，三长老嗯一声，回到戒律堂，大门缓缓关上，任颓苏站直身，看了眼手上的琉璃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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