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泪既已问起,虞欢知道这也根本瞒不过他,便颔首道:“是。”
他盯了她整整一夜,目光如缠人的丝、织网的线——既要探极道宗的秘辛,更要揪出她翻找这些册页的心思。
那盏他掌起的孤灯,冷光所及之处,书页上的字字句句,皆是他无声划下的疆界——
纵她沉入书海,也逃不出这方寸掌控。
降妖司属官早已将南疆翻遍,戒备森严,而他这尊活祖宗,亲自来盯死她这个东道主,当真是尽责到极致。
纵使她此刻无半分通敌之迹,他也要防着她可能生出的每一丝异心,防着暗敌从她身上钻空子,步步紧逼,连她的修炼,都要过问两句。
偏生他脸上还挂着笑,半点看不出急切。
虞欢心知,他在试探她的心魔劫,是否与他有关。
她自然要全盘否认。
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认下,便是承认对他的怕,无异于不打自招。
谢无泪唇边淡笑深了些,凤眸盛着窗外飘摇雨色。
“不怕我,最好。”
他声线轻缓,如雪落寒潭,“我不想成为你的恐惧。”
话音微顿,不待虞欢开口,他倾身向前,隔着长案,冰凉气息无声漫来。
那双洞彻幽冥的眼,牢牢锁住她。
骤然缩短的距离,使得虞欢下意识后仰。
可她每退一寸,那目光便逼近一寸。
他尾音拖长,染上奇异磁性:“若真怕,便离我再近些。”
那道目光掠过她微张的唇,又落回她眼底。
“好好看看,我是否真如殿下所想那般——可怕。”
“……”
虞欢心头一紧,暗骂他笑里藏刀。
装得再温柔,也是刀光剑影,说这些虚的有什么用?
当今南疆,并无大乘修士坐镇,她困在合体巅峰,对心魔劫的具体关隘与破解之法,始终雾里看花,无处求教。
谢无泪于她是头顶悬剑,却也是行走的破境法门。
被监视的憋闷混着不甘翻涌:他既扰她不得安宁,甚至藏着杀心,她凭什么不能从他身上讨点好处?
这念头升起,竟有种扭曲的快意。
她压下悸动,故作赞叹:“大人百年证道大乘,是绝世奇才。想来当年心魔劫,于您不过是清风拂岗,轻易便渡了吧?”
传闻他两百年前就突破大乘,她故意捧高,暗忖这种人心志如铁,能有何事可惧?
心魔劫定是手到擒来,若能顺着这夸奖,套点破境窍门……
不料谢无泪竟沉默了片刻。
藏书阁内,只余楼阁外雨声如注,与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良久,他才开口,轻如叹息:“其实,险些陨落。
虞欢:“?”
她蓦然抬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会?”
话一出口便觉僭越,却已收不回:“大人难道……也有惧怕之物?”
谢无泪似乎并无被冒犯的不悦,反倒像被她的惊讶取悦,神情微妙。
虞欢看着他一脸“既然你这么想了解我,我便勉为其难说给你听”的施舍意味,嘴角微抽。
他注视着她,却又好像在看虚空远处,似穿透她的皮囊,望见了深埋时光里的碎片。
声音染了丝难辨的缥缈,“怕这一切,都是虚妄,转瞬即逝,一触即碎。”
虞欢愣住了:“怕虚妄?”
典籍里倒有记载,这般心魔多是修士疑心自己道基不稳、修为作假。
怕毕生所求,到头来是场空。
可他怎么会怕这个?
莫非,溯命最擅长勘破虚妄,却因太过清醒、看透一切,竟从这满眼幻灭里,生出对无常的惧怖?
深知宿命无常,怕所有努力终成虚妄,所坚守的一切不过镜花水月,故而丧失生趣,失去动力?
这是独醒者的代价。
她怕结局是真,他竟怕一切是假。
她知追问劫数是大忌,强压下心头的好奇,绕弯子求经验:“那大人……是怎么渡过去的?”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似有暗流涌动,又似空茫无物。
他缓缓道:“化假为真。”
虞欢:“?”
“法则之外……亦是存在。”
他轻声说着:“将这虚妄,证其为真。”
虞欢:“?”
“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信我要找的,都存在……”
他微微偏头,以手支额,换了个姿势看她,嘴角勾笑:“自然,就不怕了。”
虞欢听得怔忡,心底却翻起极大荒谬,简直不可思议。
这算哪门子渡劫之法?
常理而言,克服对虚妄的恐惧,当是认清现实、勘破幻象、坚定本心;知晓即便有虚妄亦不足惧,认下“有假亦无妨”。
可他偏要反过来,竟是硬生生把假的认作真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对抗生命的虚无。
为了不怕虚假,强行信一切为真?骗过自己?
何其唯心!何其可笑?!
简直是极端的自欺欺人,不按常理出牌!
还是故意忽悠她?戏耍她?
她看向谢无泪,他眼神深邃平静,仿佛全然不觉这番话有多违常理,甚至隐隐透出以此为真理的笃定。
虞欢:“……”
这人……思维果然异于常人。
能坐上降妖司那个位置,心性根本不能以常理度之。
可这荒唐的答案,却给了她另一种破劫思路——
譬如,她惧怕谢无泪杀她,未必要苦苦克服这份恐惧。
若能找到一个能阻碍他拔剑的由头,一个能确保自身绝对安全的凭证……恐惧自然烟消云散。
只是,这由头,又该往何处寻?
“……原来如此。”
虞欢垂下眼睫,低声应和,似真受教,“多谢大人解惑。”
谢无泪没移开目光,补全了她隐约知晓、却没敢深想的心魔劫背景:
“当今末法时代,灵气枯竭,法则衰弱。心魔劫早已不只是考验,更是天地为抹杀过剩强者、延缓自身崩解而设的……审判。”
虞欢一凛,抬眼望他。
这些她大致知晓,可从一位亲历心魔劫的强者口中说出,分量全然不同。
“自千年前灰天战场崩塌,渡劫之路已绝,大乘,便是此界顶点。”
他语气沉静,却道尽残酷:“这方天地,连维系现存的大乘修士都已吃力,怎容更多‘掠食者’?”
虞欢心头再凛。
“故而如今,心魔劫的核心,是捕捉修士心底最深的惧与执,将弱点无限放大……直至万劫不复。与贵宗禁地有异曲同工之处,却更残忍。”
“怕死,就让你濒死千万次;怕失去,就让你看尽湮灭;怕虚妄,就让你沉沦无尽假象,辩不清真伪……天地以此筛选,唯有彻底战胜自身弱点者,方有资格攫取大乘之力。”
他望向窗外沉沉雨幕,轻轻一笑:“这是末法时代的悲哀。每一位大乘修士,都是从天地死局里,杀出来的。”
虞欢默然。
这些由他亲口道来,更觉沉重。
天地设局,而她的死局,眼前这人,便是最关键的一环。
正因末法时代大乘稀缺,每一位都不可或缺,她才想把自己变成人族基石,从而借机转圜于谢无泪剑下。
让他掂量,动她,是否会让人族的万里江山少了一道屏障。
她正出神,却听谢无泪又道:“破心魔,未必只能硬抗。”
那眼底的幽邃仿佛要将她吸进去。
“未必不能借力打力,甚至……与‘魔’共舞。”
虞欢眼皮猛地一跳。
几乎以为他看穿了她方才想利用他的心思。
可谢无泪已缓缓站起,白衣委地,衣袖拂过案几,那盏由他灵力凝成的冷灯随之熄灭。
藏书阁内重归昏暗,只余窗外天光微亮,在他衣袂上描出淡金的边。
“天亮了。”他笑着看她,声音里藏了丝倦意,“殿下,接下来想去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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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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