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从六楼,顺着盘旋的木梯往下走,绕过一层阶梯,虞欢忽然顿步,望着窗外瓢泼大雨,轻按扶手,试探道:
“雨势未歇,大人伤势未愈,不如回房休养?我也回去修炼,可好?”
他带伤盯了她整夜,连呼吸都比平日轻浅,容色苍白,偏还强撑着从容姿态,这般恪尽职守,倒显得她像个不知体恤的恶人。
谢无泪没接话,只勾着唇角,注视着她。
偏是这份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
不答应也不拒绝,只用眼神和姿态让她自己体会,显然是吃准了她没底气硬刚。
虞欢被这无声的压迫噎了一下,改口道:“大人若放心不下,去您房里也好,我在旁修炼,您也能安心养伤,互不干扰。”
“嗯。”一声轻应落下。
晨光昏沉,在他冷隽眉眼间投下深浅交错的暗影,方才还慵懒倚着梯栏的姿态悄然收起,修长身形无声站直。
虞欢这才后知后觉仰头——
她的身量在女子里已是高挑,可他竟比她还高出大半个头。
阴影沉沉覆下来,连周遭飘来的雨意,都似被这道身影隔绝在外。
他唇畔笑意如镌刻,精致却毫无温度:“殿下,不介意?”
“介意什么?”
“这些时日,你我出入皆在光天化日之下。若独处一室……殿下不怕惹人非议?”
虞欢蓦地一怔。
那些流言本就是无中生有,别说同处一室,就算只是不经意对视一眼,也能被编排出一场大戏。
事已至此,还怕惹人非议?
可想想,这半月他虽如影随形,从晨光熹微的演武场到深夜寂静的亭台水榭,皆是公开场地,两人从未在私密室内独处,除却昨夜疗伤那不得已的接触。
她方才脱口而出,原是潜意识里觉得他修无情道,与其他男子不同。
禁地里,他靠在她肩头时都刻意保持距离,这份厌弃本是笃定,她再貌美,于他也不过是红粉骷髅,何需避男女之防?
他又不可能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这才敢提去他房中。
可被他这么一问,才反应过来:他这话,分明是嫌弃她,想让她知难而退。他的私人地盘,根本容不得她这个嫌疑人踏足。
在光天化日下监视,对他来说就够了。
虞欢心中冷笑,嫌弃便直说!这笑吟吟的样子骗得了旁人,骗不了她。
她本就一肚子火,要是能去他那片清贵地界搅合一番,让他不痛快,正合她意。
她淡淡垂眸:“大人总不至于不敢让我去。是怕我玷污了您的清名,还是怕玷污了您金贵的房间?”
谢无泪的反应却让她错愕。
那笑意沉入眼底,眼尾微扬,颈侧冰纹光晕流转,如诡艳图腾,邪异非常。
“殿下既有此意,不敢不从。”
“那便请吧。”
虞欢愣住,没料到他应得如此干脆——不是嫌恶她吗?
反过来激将她?
这反倒让她有些心头发怵,微微迟疑:“大人就不怕,我在您房里……不安分?”
“殿下若是想,尽管来。”他眼底笑意渐渐淡去。
虞欢:“?”
她料定他会拒绝,怎就真答应了?
门外风雨声仿佛被他的身影隔绝,空气里只剩他的气息,无声无息将她包裹。
那视线从她微扬的下巴,一寸寸往上挪,缓缓掠过唇瓣、鼻梁、眼睫,慢得令人窒息。
末了,才深深望进她眼底,像带了钩子,要把她的心绪都勾出来。
虞欢后颈汗毛莫名竖起。
他明明未动,那道颀长影子却似在缓缓收紧,把她困在这方寸梯间里。
褪去笑意的面容,每一寸轮廓都透着凛冽——不是刻意显露的凶狠,而是沉在骨子里、近乎原始的危险,宛若深潭底的噬人暗流,看着平静,却令人心惊。
这才是真正的谢无泪,那个令仙朝震怖、杀人如麻的修罗。
方才那点报复心,被这无声注视浇得半凉。
她下意识想后退,却又硬生生忍住:不过是个子高些、眼神沉些,她怕什么?
可目光撞上他深暗如渊的眼眸,那点强撑的底气还是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他好似什么都没做,又好似什么都做了。
那道目光,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人心悸。
“怎么,殿下不敢了?”
他声音依旧温润如玉,不带情绪,听在虞欢耳里却比落雨寒凉,还掺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弄。
虞欢轻轻叹了口气,心知无非是想逼她知难而退,压下那点发怵:“罢了,还是去道场吧。”
谢无泪垂眼看她片刻,那抹迫人的气息慢慢敛起,又恢复了慵懒倦怠的模样,缓声应道:“也好。”
仿佛方才那瞬的危险,只是她的错觉。
步下重楼,雕花木门推开,晨雨裹着潮气扑面而来。
虞欢指尖刚凝聚灵力,想化出光罩挡雨,却见谢无泪手中多出一柄油纸伞——
伞面绘着极淡的墨竹纹,伞骨剔透如羊脂玉。
他执伞于她头顶,霜雪气息随之笼下来。
“不必耗费灵力。”他声线裹着未散的倦意,亦有不容置喙的温和,“撑伞便好。”
虞欢:“?”
修士何需凭伞遮雨?
拒绝的话卡在喉间——推拒显得刻意忤逆,接受又浑身不自在。
可总比那次披他的外衣要好。
最终只得按下别扭,微一点头,随他步入雨幕。
油纸伞覆盖下,两人并肩而行,雨声被隔绝在外,圈出一方狭小天地。
身边男人的气息如新雪初霁,混着南疆潮土的清涩味道,萦绕鼻端,挥之不去。
虞欢目光落在他执伞的手上——手指修长,淡青血管如溪流隐于玉质肌理下,连指尖都透着精美,竟比那通透的玉伞还白,分外惹眼。
可惜,这样的手,生在了这样会装的人身上。
刚走下藏书阁数十级石阶,便撞见几位冒雨来查阅典籍的核心弟子。
他们正低声交谈,瞥见两人共撑一伞的模样,瞬间噤声,纷纷躬身避让。
虞欢眼角余光扫过,有弟子满面惊愕,有的对谢无泪怒目而视,还有人看她时眼神复杂,藏着同情与惋惜。
这些目光如细密的针,扎得她下意识加快脚步。
谢无泪却恍若未觉,稳稳撑伞,步伐依旧从容:“不必急。”
他侧眸看来,眼神在阴雨天里显得格外幽深,“雨大,走慢些。”
话音刚落,头顶雨势骤然转急,砸在伞面上的声响密集得吞没了外界杂音。
伞沿垂落的水帘愈发厚重,将这方小天地围得更紧,她身上的幽昙香气与霜雪气交织,彼此细微的呼吸声错落。
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黑,两侧藤萝垂落如织。
明明是清晨,天地间却晦暗如黄昏,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沉郁。
未行多远,虞欢便察觉异样——头顶的伞明显倾向她这边,风雨不透,而身侧的人,露在伞外的半边肩背已蒙上一层湿意,月白衣料洇出深浅水痕。
他分明能用灵力隔绝雨水,却偏要执伞,还将遮护全然让给她,连衣袖都刻意同她保持半寸距离。
南疆的雨沁着透骨潮气,打湿长发,他却似浑然不觉,一门心思维持这过分疏离的礼节。
虞欢心下冷笑:既打心底厌弃与她相近,又何必惺惺作态撑伞?
既然你要躲我……
想起他方才口是心非,那番让她“靠得再近些”的虚伪言辞……
她不妨如他“所愿”,看看他到底能装到什么时候。
她脚步忽然向他那边偏移半寸,肩头轻轻蹭过他的手臂。
隔着单薄衣料,竟清晰感知到他肌肉瞬间紧绷,如遭雷击,那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僵硬。
虞欢:“?”
不过轻轻一触,反应竟如此之大?
这般嫌弃她?
她若有所思,故作歉然地抬眼:“对不住,雨太大,脚底有些打滑。”
“无妨。”耳畔传来温沉的声音。
他神色自若,执伞的手又向她这边微挪寸许,像是想重新拉开距离。
这细微举动,却点燃了虞欢的思绪。
无妨?
她停步,望向他霜白的侧脸,故意流露出关切:“大人伤势未愈,半边身子都淋湿了,岂敢劳您撑伞?还是我来吧。”
说着,她伸手去够伞柄,指尖“不经意”划过他的手背,再度试探。
下一瞬,她竟见他握伞的手指骤然收紧,手背青筋微凸,连伞面都晃了晃,积聚的雨珠哗啦从一侧倾泻而下,溅湿袍角。
虞欢暗嗤:果然避她如蛇蝎!
谢无泪手腕微转,避开她的动作,轻声道:“我来就好。”
虞欢心中讥诮:
明明厌恶与她接触,偏要强撑执伞,宁可湿了自身,倒真是忍辱负重,委屈他了。
以为这般便能让她放松警惕不成?
她倒要看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她不再客气,佯装去握伞柄,却“无意间”覆上他的手,五根纤长手指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他微凉的手背:“大人,您……”
话未说完,伞柄猛地一滑,竟险些脱手。
伞沿剧烈倾斜,一大片冰冷雨水直浇在他肩头,衣料瞬间湿透,紧贴着平直宽阔的肩线,甚至隐约勾勒出其下冷白的肌理。
虞欢:“?”
谢无泪骤然偏头看她,水珠沿发梢滑落,眼眸罕见地掠过一丝错愕,宛若被触及底线般应激,眼尾竟泛起极淡的薄红。
那情态,竟似染上几分被冒犯后的无措,明明容色依旧平静,却无端透出些许楚楚之态——仿佛她这一碰,玷污了他冰清玉洁的身骨。
虞欢:“?”
心头震惊:不过是摸了下手,这次反应竟激烈至此?这得是多厌憎她?
身体果然远比言语诚实,仿佛她是何等污秽之物!
那直勾勾望来的目光令她头皮发麻,以为触怒了他,连忙要开口致歉。
不料未等她出声,谢无泪已重新执稳伞柄,移开视线,反倒先低声说了句:“抱歉,惊扰殿下了。”
虞欢:“?”
等等,不是她弄脏了他的手吗?
不是该生气吗?
他何需道歉?
转念一想,又恍然:他定是怕她看穿他的嫌弃,才故意装大方道歉,想遮掩过去。
可这念头刚闪过,她险些失笑,心底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装不下去了吧?破功了吧?
是了。凭什么她总是被动,掌控一切的总是他?
一个念头随之清晰:既然他非要这般紧盯她寻觅破绽,那她也要揪住他的破绽——既然他厌恶触碰,那她便偏要寻机碰他,欺负他、报复他、反抗他、恶心他!
如此,或许能稍加挣脱些恐惧,直面心魔劫。
不多时,道场的轮廓在雨幕中渐显。
极道宗这处修炼圣地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的修炼室顺山势铺开,低阶弟子的石室在外围,灵气稀薄;往上是长老与核心弟子的洞府,灵气浓郁;最顶层那间嵌着琉璃顶,便是专属圣女的修炼室,灵气最为精纯绵密,是最顶尖的配置。
虞欢踏着石阶往上走,谢无泪撑伞行于身侧。
其实她平日闭关,更偏爱圣女殿——那里的聚灵阵是极道宗传承万年的秘阵,灵气浓度比道场顶层还胜三分,且处处是她熟悉的气息,远比这公共道场自在。
只是圣女殿是她的私域,哪能随便带外人进去?正如谢无泪不愿让她去他室内。
眼下他盯得紧,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来道场。
顶层洞府外,是露天观景台,栏杆内桌椅俱全。
刚踏足,浓郁的灵气便扑面而来。
虞欢状若无意,忽然开口:
“大人,您这半月寸步不离……却至今没把我锁拿归案——”
“可是因为您手中,尚无能钉死我的铁证?”
观景台前,漫天落雨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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